货船在晨雾中悄然滑入一条僻静的支流,两岸不再是荒芜的芦苇,而是逐渐出现了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水乡景致。
细雨迷蒙,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湿漉漉的宁静之中,与京城肃杀紧绷的氛围截然不同。
船舱内,江暮云为顾青兰重新处理了伤口,用的金疮药效果奇佳,血很快止住。
他言语不多,但动作沉稳利落,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专业。
“沈先生已知晓二位姑娘在京中的遭遇,以及林老御史之事。”
江暮云一边包扎,一边平静地说道,语气不带丝毫波澜。
“先生吩咐,请二位先在‘停云水坞’稍作休整,他会尽快安排会面。”
“停云水坞?”顾青兰问。
“一处安全的据点。”江暮云言简意赅,没有过多解释。
陈佳乐默默听着,心中疑虑未消。
沈涟清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并不比面对明枪暗箭更轻松。
她摸了摸怀中的印章,这是她们唯一的筹码。
船只在一处看似普通的临水院落后门停靠。
院墙高耸,绿藤缠绕,毫不起眼。
江暮云引着她们入内,里面亭台水榭,布置得清雅别致,却不见多少仆役,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伤口在好药和休息下迅速愈合,精致的江南饮食也慢慢滋养着她们疲惫的身心。
但两人不敢有丝毫放松,时刻等待着沈涟清的召见。
第三日傍晚,细雨初歇,天边露出一抹残霞。一名小厮无声无息地来到她们居住的小院,躬身道:“二位姑娘,先生有请。”
终于来了!
陈佳乐与顾青兰整理了一下略显朴素的衣衫,跟着小厮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临水的书房外。
书房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
一个身着月白长衫、身形清瘦、背影略显单薄的人,正背对着她们,俯身在一张巨大的书案前,似乎在观摩一幅画卷。
书案上、四周的书架上,堆满了卷轴古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和淡淡的……药香。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肤色带着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一双凤眼狭长,眼角已有细密皱纹,但眼神澄澈深邃,仿佛能映照人心。
他气质儒雅,却又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疏淡与宁静,与陈佳乐想象中那位能搅动风云的“沈涟清”似乎有些不同。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顾青兰脸上,微微颔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青兰侄女,数年不见,你长大了。”声音温和醇厚,如同暖玉。
“沈世伯。”顾青兰上前一步,眼圈微红,声音带着压抑的情感,郑重行了一礼。
沈涟清的目光随即转向陈佳乐,那澄澈的眸子在她显眼的雪发上停留,带着一丝审度,却并无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探究。
“这位,便是陈佳乐陈姑娘?”
“晚辈陈佳乐,见过沈先生。”陈佳乐依礼参见,不卑不亢。
“不必多礼,坐吧。”沈涟清示意她们在旁边的紫檀木椅上坐下,自己也缓步走到主位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从容。
没有寒暄,他直接切入正题,目光看向顾青兰。
“林兄……走时可还安详?”
他的语气平静,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顾青兰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将“忘机园”内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林鸿最后传递印章的情形,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沈涟清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在听到王砚出现时,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直到顾青兰讲完,他才缓缓放下茶杯,轻叹一声。
“林兄刚直一生,最终却……也罢,他能将‘墨海枢钥’交予你们,便是认定了你们的价值和决心。”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陈佳乐:“陈姑娘,那枚印章,可否让沈某一观?”
陈佳乐依言,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深紫色的紫檀木印章取出,双手奉上。
沈涟清接过印章,并未立刻查看印文,而是先用指尖细细感受其质地、重量,又凑到灯下观察其色泽、包浆,动作专业而专注,如同在鉴定一件稀世古玩。
良久,他才缓缓将印章翻转,露出底部那“墨海”二字。
看到这两个字,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与痛惜。
“果然是它……”他喃喃道,手指轻轻拂过印文。
“此印,乃当年我与你父亲,还有几位志同道合之友,为互通声气、留存真相而私下铸就。持印者,可调动我们分散在各地的人脉和资源,查阅部分隐秘存档。林兄保管此印多年,如今……它终于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他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王砚的出现,坐实了他与‘玄石’一党的关联。他们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更是不惜动用如此手段追杀你们,可见你们手中掌握的东西,已然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沈世伯,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顾青兰急切问道,“那本册子上的标记晦涩难懂,若无林老御史解读……”
“标记之事,暂且不急。”
沈涟清摆了摆手,打断了她,“林兄既留下线索,必有深意。当务之急,是厘清当前局势,找到突破口。”他顿了顿,看向陈佳乐,目光深邃,“陈姑娘,你可知,你为何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陈佳乐心中一凛,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她定了定神,迎上沈涟清的目光。
“是因为我意外拿到了淮安的账册,以及……可能与顾家旧案有关?”
“是,也不全是。”沈涟清缓缓道,语气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冷静,“账册是明面上的引子。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在于你本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点点渔火。
“你的出现,你的经历,尤其是你这头异于常人的雪发,在有些人眼中,或许代表着某种‘变数’,打破了他们精心维持的平衡。皇后为何先是警告,后又插手?王砚为何对你如此‘关注’?恐怕都与此有关。”
陈佳乐默然。
她穿越者的身份和系统的存在是最大的秘密,但沈涟清显然已经从种种迹象中,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寻常”。
“不过,这些眼下并非重点。”沈涟清转过身,语气重新变得沉稳有力。
“重点是,我们现在有了‘墨海枢钥’,有了林兄用命换来的线索,也有了你们二位……以及,我们在江南经营多年,尚未完全暴露的根基。”
他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江南舆图,手指点向其中一处。
“漕运之弊,根子在枢廷,但枝叶蔓生,遍布运河沿线。我们要做的,不是直捣黄龙,那是取死之道。而是……剪其枝叶,断其筋骨,最后再撼其根基!”
他的手指在几个关键的水陆码头和城镇上划过:“首先,需确认林兄册子上那些标记所指代的,究竟是哪些具体的仓库、船只、以及经手人。其次,要找到那份可能存在的、记录着交接细节和幕后人物代号的私人手札。这两件事,需借助‘墨海’网络和我们在本地的人脉,暗中查证。”
“那我们……”顾青兰问。
“你们暂时留在此地,绝对安全。”
沈涟清语气不容置疑,“外面风声太紧,王砚乃至‘玄石’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对你们的搜捕。在查明标记含义、找到确切证据之前,你们不宜露面。”
他看向陈佳乐,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陈姑娘,尤其是你。你的特征太过明显,需万分谨慎。或许……你可以将你所知的、关于淮安之行的所有细节,尤其是关于那本账册和码头见闻,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有时,旁观者的视角,能看到当局者忽略的东西。”
陈佳乐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晚辈明白。”
接下来的几日,陈佳乐便依沈涟清所言,将自己穿越以来,尤其是淮安之行的经历,尽可能客观详细地记录下来。
而顾青兰则与沈涟清派来的、精通暗号和旧案卷宗的心腹,一起埋头研究那本蓝布册子上的标记,试图与沈涟清掌握的零散信息进行交叉印证。
沈涟清本人则似乎异常忙碌,偶尔才来水坞一趟,与她们简短交流查证的进展。
进展比预想的要慢,那些标记年代久远,对应的关系和地点许多都已变迁,查证起来困难重重。
就在她们以为需要长时间蛰伏时,转机在一个午后突然到来。
一名负责在外联络的属下匆匆赶来,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我们在核查一个与“丙七”标记可能相关的旧码头时,发现那里近日有不明身份的人频繁出入,似乎在暗中搬运什么东西。
而且,我们截获了一条密信,信中提到“北货将至,旧库需清”,落款是一个模糊的、与册子上某个标记旁注相似的代号!
“北货”?“旧库”?
沈涟清看着那条密信,眼中精光爆射!
“机会来了!”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多日来的沉静被一种锐利的兴奋取代。
“他们坐不住了!这是在转移或销毁证据!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找到那个‘旧库’,拿到里面的东西!”
他看向陈佳乐和顾青兰,语气斩钉截铁:
“计划变更!你们准备一下,今夜随我的人一起行动!目标——拿下那个‘旧库’,找到林兄留下的手札!”
蛰伏结束,反击的时刻,似乎突然提前到来了。江南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骤然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