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的日子,仿佛陷入了一场粘稠而冰冷的梦境。
时间失去了刻度,唯有送饭狱卒那规律且沉闷的脚步声。
以及高窗外光线明暗的交替,提醒着陈佳乐昼夜的流转。
王砚侍郎那次提审后,再没有更高级别的官员前来。
然而,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潮湿牢房里弥漫的霉味,无孔不入,沉淀在每一次呼吸里。
她像一头受伤的幼兽,蜷缩在角落,极致的安静下,是高度警觉的感官和飞速运转的思绪。
她反复咀嚼着那个青衣吏员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以及那张已然化作记忆碎片的桑皮纸。
“旧档余烬,星火在南。金石既鸣,静待东风......”
这十六个字,是她黑暗中唯一握住的火折子,微弱,却真实地燃烧着。
沈涟清不仅看到了她的画,听懂了她拼尽全力发出的“金石之声”,更是在江南为她,或者说,为顾言修未竟的案子,燃起了新的火种。
这认知让她枯竭的心田渗入一丝甘霖。
她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任由刑部的暗流搓揉。
她有了等待的价值,有了必须熬下去的理由。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牢房外的走廊传来了不同于狱卒的脚步声,轻盈而刻意。
陈佳乐瞬间惊醒,背脊微微绷紧,指尖下意识地探入袖口,触碰到那冰凉的匕首柄——这是她如今仅存的、微不足道的依仗。
铁门上的小窗被无声拉开。
外面没有灯笼,只有远处气灯透过来的、稀薄得可怜的微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陈姑娘。”
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刻意训练的柔婉,却掩不住一丝紧绷。
“奴婢是奉命来给姑娘送床厚被褥的,这天儿,愈发冷了。”
说着,一床看起来确实厚实些的棉被从小窗口塞了进来。
陈佳乐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团黑影。
“灵犀一点”的技能在她意念驱动下悄然蔓延,精神力如同细微的触须,探向门外。
没有恶意。
至少,没有立刻的、尖锐的恶意。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团——谨慎,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姑娘不必疑心。”门外的女声似乎察觉到她的沉默,继续低语,语速稍稍加快,“奴婢只是听差办事。上面有人吩咐了,说姑娘……毕竟是太学府的人,刘博士虽自身难保,但总有些香火情分在。”
刘默!
师父果然也陷入了困境!
陈佳乐心脏一缩,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哑声道:“多谢……不知是哪位大人关照?”
门外沉默了一瞬,才道:“大人名讳,奴婢不便透露。只请姑娘放宽心,有些事,急不来。”
话音落下,那身影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陈佳乐等脚步声彻底远去,才起身抱起那床棉被。
入手沉甸甸,带着一股樟木和阳光混合的、与这牢房格格不入的气息。
她仔细摩挲着被面,在角落一处不起眼的接缝处,指尖触到了一点异样的硬度。
她屏住呼吸,借着高窗透入的微弱月光,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线脚。
里面藏着的,并非纸张,而是一枚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
与顾青兰赠予她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唯有边缘那道天然的云水纹,走向略有不同。
是顾青兰!
她竟然能将东西送到这里!
陈佳乐猛地攥紧玉扣,冰凉的玉石很快被掌心的温度焐热。
一股酸涩的热流冲上鼻腔,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这不仅是护身符,更是顾青兰在告诉她,她并非独自一人,在外界,同样有人在不遗余力地为她奔走。
她依循记忆,找到玉扣上那处细微的机括,轻轻一按。
“咔哒”轻响,玉扣应声而开。
中间夹着的,同样是一卷薄如蝉翼的绢丝。
展开,上面是顾青兰那清丽却略显仓促的字迹:
“师受困,然根基未损。朝局诡谲,非止一端。漕运之事或为引信,牵涉甚广。沈公已有动作,然需时机。保重自身,切莫妄动,待。”
信息简短,却印证并补充了她的猜测。
朝堂上的风波,果然不仅仅是针对刘默或漕运案,背后有着更复杂的权力博弈。
而沈涟清确实已在行动,只是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切莫妄动,待。”
顾青兰的叮嘱与她从江南得到的讯息不谋而合。
她将绢丝同样处理掉,玉扣重新合拢,紧紧握在手中。
那温润的触感,像是一道无形的纽带,将她与高墙之外那个清冷决绝的身影紧紧相连。
接下来的日子,陈佳乐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依旧沉默,依旧顺从,但眼底深处那点近乎熄灭的火光,重新稳定地燃烧起来。
她开始更积极地调息,活动有些僵硬的四肢,甚至尝试着在脑海中模拟“灵犀一点”技能的不同运用方式。
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审讯的压力,而是开始主动观察,分析。
她发现,自从那床棉被送来后,负责看守她这一区域的狱卒似乎换了一个人。
新来的狱卒年纪稍长,眼神浑浊,看似惫懒,但送饭时,偶尔会多停留一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苍白的手指,或是她靠着墙壁的姿态。
有一次,他甚至在她伸手接碗时,用极低的声音含糊了一句:“姑娘这手上的冻疮,得用雪水搓搓才好。”
陈佳乐心中凛然,面上却只低眉顺目地道了句谢。
“灵犀一点”让她捕捉到那狱卒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探究。
这不是普通的关怀,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她的状态?
还是确认她的身份?
她不敢确定这是哪一方的人,是敌是友。
但可以肯定,这刑部大牢,早已不是铁板一块。
各方势力的触角,或许早已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来。
这让她更加谨慎。
她像一株在岩缝中生长的藤蔓,将所有的生命力都用于扎根和感知,等待破岩而出的那一刻。
又过了几日,王砚侍郎再次提审了她。
这一次,不是在阴暗的囚室,而是在一间相对明亮、设有书案的刑房。
王砚依旧穿着那身深青官袍,端坐于书案之后,神色比上次更为沉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没有立刻发问,而是先将一份卷宗推到案前。
“陈佳乐,”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这是近日都察院几位御史联名上奏,请求重查漕运亏空及关联旧案的摘要。你,看看吧。”
陈佳乐心中剧震!
都察院?
重查旧案?
她强压着翻涌的心绪,上前一步,目光落在摊开的卷宗上。
上面罗列着几条要点,言辞犀利,直指当年柳营军械案定案仓促,证据存疑,并提及漕运环节可能存在长期、系统性的贪墨,牵连甚广。
虽然没有直接提到顾言修,但字里行间,无不在为当年的冤案张目。
她的手微微颤抖。
这就是顾青兰所说的“沈公已有动作”?
这就是那即将到来的“东风”吗?
王砚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缓缓道:“朝中对此,争议很大。有人认为这是清流借题发挥,攻讦勋贵;也有人认为,陈年旧案,确有复查必要。你,作为淮安之行的亲历者,对此有何看法?”
这是一个比之前任何问题都更直接、也更危险的提问。
陈佳乐抬起眼,迎上王砚深邃的目光。
“灵犀一点”再次悄然发动。
她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复杂的权衡,一种居于风暴中心、需要做出决断的压力。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
“回大人,民女见识浅薄,不懂朝堂大事。民女只知道,在淮安码头,亲眼见过本应装载粮秣的船舱,藏着制式的箭杆弓臂;民女只知道,为了追回那本记录着真相的账册,有人被杀,有人被迫跳河,民女自己也九死一生,险些命丧荒野。”
她顿了顿,目光毫不退缩。
“民女还知道,真相或许会被掩盖,但永远不会消失。它就像石缝里的草籽,只要有一线天光,一滴雨露,终会破土而出。”
王砚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卷宗上敲击了两下。
“石缝里的草籽……”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你倒是……比喻得恰当。”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挥了挥手:“带她回去吧。”
再次回到囚室,陈佳乐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王砚的态度,那份都察院的奏章摘要,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僵局正在被打破,那股东风,已然开始吹拂。
她握紧怀中的玉扣,望向高窗外那方被铁栏切割的天空。
云层似乎比往日薄了些,透出些许朦胧的光晕。
她知道,距离下一次提审,距离那决定命运的时刻,或许已经不远了。
而她,必须养精蓄锐,将状态调整到最好,去迎接那不可预测、却必将到来的变局。
牢狱依旧阴冷,但希望,已如藤蔓般,在她心中悄然滋长,坚韧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