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不远处裴衍幸的眼中。
他站在原地,风雪仿佛在他周身凝固。
望着沈淮之那般自然地为她整理衣衫、亲昵揉额,
听着那温和话语里透露出的、关于她生活的、他所不知晓的细节……
一个冰冷而尖锐的事实,如同这漫天风雪,毫无预兆地灌入他的胸腔,带来一阵近乎窒息的钝痛。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让他无比无力、甚至感到一丝恐慌的事——
她的世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依旧在鲜活地运转。
她交了新的朋友,有了会管束她、也会与她嬉笑打闹的“哥哥”。
她的生活被新的色彩填充,而那些色彩里,几乎没有属于他的笔画。
他与她的每一次“相遇”,除了少得可怜的、命运施舍般的偶遇,
其余不是他费尽心机的“有意为之”,便是她被他牵连卷入的麻烦与危险。
可沈淮之呢?
沈淮之却能如此轻易地、理所当然地陪在她身边。
他知道她何时生病,知道她那些小小的、不为人知的习惯与糗事。
他参与着她的日常,知晓着她的悲喜。
而自己,却像个隔着厚重琉璃观看珍宝的局外人,看得见她的光华,却触摸不到她的温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嫉妒、不甘与巨大失落感的情绪,
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理智与冷静勒出道道血痕。
他死死攥紧了拳,指节在玄色衣袖下绷出青白的棱角,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那股想要上前、将那个委屈着的小小身影从沈淮之身边夺过来的暴戾冲动。
风雪依旧,画舫上短暂的宁静之下,是比湖底暗流更为汹涌的心潮。
雪势愈发绵密急促,如同扯絮撕棉,将天地间最后一点杂色也吞噬殆尽。
天色在厚重的雪幕背后,早早地昏沉下来,未至黄昏,却已有了暮色四合的苍茫。
画舫在空蒙的湖面上缓缓调头,破开覆着薄冰的湖水,朝着来时的岸边静静驶去。
舫檐下悬挂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风雪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舫身轻轻一震,靠了岸。
众人早已被这愈发酷烈的天气冻得手足冰凉。
虽留恋这难得一见的雪景,却也纷纷依着礼数,向始终静立舱门处、面色沉静的轩王殿下躬身告辞,
随后便裹紧衣衫,步履匆匆地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奔向各自温暖的归处。
不过片刻功夫,方才还略显喧闹的岸边,便迅速冷清下来。
风雪呼啸着卷过湖面,掠过光秃秃的柳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方才画舫上那些若有若无的试探、暗藏的机锋、微妙的情愫,
仿佛也随着散去的人群,被这漫天大雪悄然掩埋。
一时间,这千顷波的湖畔,竟只剩下严初他们五人。
画舫刚在岸边停稳,严初便下意识地朝沈淮之身边靠了靠。
风雪太大,她几乎是本能地寻求着最“名正言顺”的庇护。
其实严初本来想找欢竹的,可目光刚瞥过去——
就见苏衔月那家伙几乎整个人都要贴在欢竹身侧了。
那双桃花眼更是像长了钩子似的,牢牢锁在欢竹身上,半分挪开的意思都没有。
她决定还是不去那边凑热闹了。
沈淮之对她的靠近似乎早有预料,极为自然地伸出手,虚扶住她的手臂。
既保持了礼节,又在她踩着积雪略微打滑时提供了及时的支撑。
“小心脚下。”
他声音温和,如同雪夜中一缕稳定的暖流。
“殿下,苏公子,林小姐,风雪甚大,各自珍重。”
话音刚落,沈淮之便不着痕迹地调整了方位。
用自己挺拔的身形为严初挡住了大部分风雪,手臂微微施力,护着严初转身便要步入那纷飞迷蒙的雪幕之中。
“诶?等等,我还没和殿……”
严初被他带着走,下意识还想回头。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那件宽大的披风裹得更紧。
沈淮之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未尽的话语和那回头一瞥的念头,一同轻柔却坚决地“裹挟”而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短短几息之间。
没有言语的冲突,没有眼神的交锋,自然得……让裴衍幸连一丝开口挽留的借口都找不到。
他看着那两道身影迅速被雪幕吞没,仿佛他们本就该同行,而他,只是一个无关的看客。
另一边,苏衔月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惯常的慵懒,对身旁的欢竹道:
“得,咱们也别在这儿喝风了。走吧,林大小姐,送你回府。”
他话语间,已引着欢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欢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独自矗立在雪中的身影。
那身影挺拔依旧,却无端地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悲怆。
她心下微叹,终究什么也没说,转回了头。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不过顷刻之间,喧闹散尽,人影皆无。
空旷的湖畔,只剩下裴衍幸一人。
风雪毫无怜惜地扑打在他身上,落满他的肩头、发冠,他却浑然未觉。
天地苍茫,万物凋敝,他像一座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孤岛。
所有的喧嚣、温度、色彩都离他远去。
他所有的权势、所有的谋划,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能掌控朝局,能翻云覆雨,能让无数人生死荣辱系于一念。
却无法让那个唯一想留住的人,在风雪天里,为他停留片刻。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风雪早已浸透了他的锦袍,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荒芜来得凛冽。
直到天色完全暗透,近侍才敢顶着巨大的压力,再次上前,声音艰涩:
“殿下……雪夜酷寒,该回了。”
裴衍幸眼睫微颤,覆着的雪花簌簌落下。
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身体,迈开了步子。
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融入漫天风雪之中。
仿佛他从未在此停留。
也无人知晓,这位权倾朝野的轩王殿下,曾在此处,输掉了最重要的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