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袂忍不住再次开口:“李邑尹,莫非是我与孟宰未曾将其中利害说明白?”
孟涂虽未言语,但那充满疑惑的目光,也明显表达着同样的疑虑。
李枕见二人如此,抬手虚按,示意二人稍安勿躁。
“二位,你们的担忧,李某完全明白。”
“你们站在铜料珍贵的角度思考,此乃常情。”
“然而,你们却陷入了思维误区,你们也不懂货币经济。”
李枕笑着说道:“货币的本质是用于流通,涂山女方才言,一户勤恳人家,岁余粟米不过五石。”
“若是定价过高,对庶民而言,则会出现换不起,用不上的问题。”
“于贵族而言,大额交易通常以贝币、奴隶、礼器计。”
“铜线无额外价值,完全没有使用的必要。”
“定价过高,则庶民用不起,贵族用不着。”
“此钱无法融入市井,无法参与日常细碎交易,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注定无法流通,只能束之高阁。”
李枕目光扫过陷入沉思的二人,知道他们已经初步理解了货币流通性的问题。
他笑着说道:“至于二位最担忧的‘熔币铸器’之弊,此弊在高定价下确是灭顶之灾,但在低定价下,却几乎不足为虑。”
李枕看向涂山袂:“涂山女精通商贾,当知成本之理。”
“我铸此钱,一枚需铜料若干,辅以人工、柴薪,其本已近一升粟米之值。”
“若外人想收集我之铜钱用以熔铸,他需先以一升粟米换我一文钱,再耗费人工柴薪将其熔毁,最后方能得到那点铜料。”
“请问,若是那些能够直接去采矿炼铜的贵族,与我这般周折相比,孰成本更低?”
他顿了顿,给出一个更直观的对比:“譬如,他人欲铸一青铜小件,若收我千枚铜钱,需付出千升粟米,熔铸后所得之铜,其价值可能还不及他所付粟米之半。”
“此等亏本买卖,除非其境内完全无铜且急不可耐,否则稍有理智者,岂会为之?”
“涂山氏国境内没有铜矿和冶铜工艺,或许不懂这其中门路。”
“开采铜矿石,以铜矿石冶铜,只需要让奴隶去山中采石,冶炼时也只需要去除天然伴生的脉石即可。”
“脉石密度小,高温下会浮在铜液表面,直接撇除即可,仅需燃料加热,一次冶炼即可分离。”
“而我铸造铜币,为了降低铜的熔点,以达到速塑性、降低成本、便于后期切割维护修整的目的。”
“我需要在铜币之中,增加铅,且铅占比高达4成。”
“铅和铜都是金属,熔点接近,且无法靠“撇除”分离,需特殊工艺去除。”
“想要去除铜币中的铅,不仅需多次精炼,消耗更多燃料和工时,还会损失铜。”
“有这么多的粟米,直接让人去采铜矿石冶炼,赚的岂不是更多?”
这个时代,已经存在铅的使用,且已经掌握了铅的冶炼工艺。
当然,跟铸铜一样,不是每一个方国都有这个工艺就是了。
不过存在铅的冶炼工艺和使用,不代表从铜之中去除铅的成本会低。
哪怕奴隶和奴隶工匠不要给工资,总得给别人吃饭。
再加上木炭同样需要成本,想要从铜之中去除铅,以这个时代的工艺,成本还是很高的。
李枕转向孟涂,笑着说道:“孟宰方才所言,千枚铜币可铸两件青铜酒爵,一件青铜酒爵,可换两百石粟米。”
“然青铜酒爵所用之铜,是精铜。”
“且不提青铜酒爵只在贵族间流通,需求量本就不高,若是大量产出,所能换之粟米必然会降低。”
“便是价格保持不变,你若是想要铸造青铜酒爵,何不直接冶炼铜矿石来铸造。”
“收我这些含有大量铅的铜币来铸造,岂不是舍本逐末?”
“含有大量铅的铜,所制作出来的青铜酒爵不仅含有剧毒,且品相和质量皆不如精铜所铸。”
“别说是一个酒爵换两百石粟米了,贵族甚至都不会要你的这青铜酒爵。”
李枕见二人面露沉吟之色,笑着说道:“咱们再说人性逐利这一点,我若定价过高,1文钱能够换1斗粟米。”
“然我铸币所耗之粟米,还不足1升,这一枚铜币之中就有了9升粟米的利润。”
“如此之高的利润,哪怕是涂山氏国这种没有铜矿,也不懂得冶铜工艺的国家。”
“你只需要把我的铜钱收去,熔了,不用去除其中的铅,你只需要再加其他杂质,让它1文变2文,甚至是3文。”
“然后你拿着你所铸的假币回来,跑到我的领地换取粮食,你这一来一往,都能赚取多少粟米了。”
“届时,不需要封地外的人制作假币,我封地内的庶人都会为之疯狂。”
“我定价越高,他们熔币套利就会越疯狂。”
“反之,我定价越低,他们熔币铸造假币所获得的利润就会越低,也就越没有动力去熔币。”
“你我能分清真币和假币,封邑内的百姓却区分不清。”
“届时必将劣币驱逐良币,劣币再被熔,换成更劣的币。”
“熔币套利会越来越疯狂,直至货币体系彻底崩塌。”
“想要解决熔币套利的问题,只有让熔币制作假币没有多少利润空间,方能解决这个问题。”
涂山袂沉吟良久,她身为涂山氏宗女,深知本国缺铜少兵的窘境,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枕,提出了一个极为现实且刁钻的问题:
“邑尹高论,妾身拜服。”
“然,若站在我涂山氏立场,我国境内无铜矿,亦乏精良兵器。”
“若按邑尹低价,我以粟米大量换取贵邦铜钱,不图转卖,只将其熔铸成兵器、农具,供我国自用。”
“如此一来,我岂不是用远低于市价的粮食,换得了宝贵的铜料?”
“这对我国而言,岂非一桩好买卖?”
此言一出,连孟涂都微微颔首,觉得这确实是个难以回避的漏洞。
若友邦都如此行事,李枕的铜钱岂非成了为人作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