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李枕和妲己两人同时一惊。
妲己本就是这个时代的人,自然清楚桑翁口中的这些人,代表着什么。
放在以前,区区一个方国国君,见到她还得向她行礼,她自然不放在眼中。
可那是以前。
李枕作为一个历史系博士,同样也清楚这些人代表着什么。
国君就不用说了,外服方国首领,正儿八经的一方诸侯。
师氏:相当于诸侯国内的三军统帅,最高战场指挥官。
史官:这个时代的史官可不是什么记录历史的小官,而是对着应商王朝中央六大天官中的大史。
负责记录占卜、盟誓、起草文书、兼管?天文历法、文书档案、祭祀仪轨?。
宰:管理宫廷内务、监督农产收纳、掌管手工业。
贞人:地位远远超过巫祝,直接负责?灼烧甲骨、解读裂纹、刻写卜辞?,是代表神权解释吉凶,是?占卜技术的执行者。
大贞则是贞人团体中的老大,普通贞人如果是祭司的话,大贞就是大祭司。
“君上这是把核心班底都给带过来了啊,可真够重视我的。”
李枕忍不住哑然失笑。
本以为顶多也就是随便派几个小官过来考核一下,没想到居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李枕随手抓起搭在旁边柴堆上的旧布擦了把汗,豪迈地笑道:
“行,那咱们现在就过去。”
他迈开大步就准备跟着桑翁离去,就在他即将踏出院门时。
妲己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了过来。
“等等!”
李枕和桑翁同时回头。
妲己拿起那件她缝制了多日的麻布新衣,低头用贝齿轻轻咬断了线头,然后双手拎起衣服轻轻一抖。
她站起身,走到李枕面前,眸光在他汗津津,沾着石屑的上身扫过,黛眉微蹙,语气里带着一丝自然的嫌弃:
“你就打算这个样子去见贵人?像什么样子。”
说话间,她已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李枕身上那件脏兮兮,被汗水浸透的破旧短褐脱了下来。
然后,她展开那件新衣,仔细地为李枕穿上。
又将他的衣襟、袖口细细理正,把稍显散乱的发髻快速抿好。
动作轻柔而利落,宛如一位贤淑妻子在夫君见客前的细心打理。
穿好后,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伸手替拂去沾在头发上的少许石屑,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好了,去吧。”
李枕跟桑翁快步穿过青藤村简陋的土路。
村民们被威严的甲士拦在了远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惊奇,低声议论着。
对他们而言,国君仪仗的到来是天大的稀罕事。
村口一处较为平坦的空地上,肃立着一队威严的甲士,约三十余人,披挂着皮甲,手持青铜戈矛,沉默如山,散发出凛然之气。
队伍前方,数人伫立,气质迥异于军士,显然便是国君与其重臣。
居中一人,年约三四十岁,面容清癯,目光明亮而沉静。
对方并未穿着繁复华丽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深衣,腰佩长剑,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沉稳恢弘的气度,正是六国国君偃林。
他见李枕随桑翁赶来,目光便落在李枕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倨傲,反而有种求贤若渴的诚挚。
李枕快步上前,在离偃林数步之遥处停下,依照礼数,躬身深深一揖:
“野人李枕,拜见君上,不知君上与众位贵人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偃林赶忙上前一步,将李枕扶起:“先生不必多礼,是偃林唐突前来,惊扰了先生清静才是。”
他的声音温和,自带威严,却让人如沐春风。
说罢,他侧过身,向李枕介绍身旁的几位重臣:
“这位是我六国师氏,执掌军事征伐,偃疆。”
此人年纪略长于偃林,身材极为魁梧雄壮,面容刚毅,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锐利如鹰,浑身上下自带一股沙场悍将的凛冽煞气和宗室贵胄的威严。
师氏一般都是由国君的兄弟或心腹将领担任,偃疆正是国君偃林的兄长。
偃疆上下扫视着李枕,目光如同实质般,带着审视与压迫感,随意的抱了抱拳,算是打过招呼,气势迫人。
“这位是史官,杜谦,掌管文书典籍。”
一位面容清瘦,沉静的中年文士拱手还礼。
“这位是大贞,柏衍,通晓占卜,沟通鬼神。”
一位穿着带有神秘纹饰袍服,眼神似乎能看透人心的老者微微欠身。
“这位是我六国的宰,孟涂,总领国内政务,是我的肱股之臣。”
一位面带微笑,透着干练之气的中年官员拱手示意。
李枕不敢怠慢,一一向这些掌握六国权柄的核心人物拱手行礼:
“李枕见过偃将军,杜史官,柏大贞,孟宰。”
偃林待他见礼完毕,目光再次回到李枕身上,开门见山道:
“李先生,偃林此番前来,乃是听闻先生身怀大才,通晓文武卜史之事。”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求贤若渴,故特意带诸位臣工前来,想亲自向先生请教一二,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他的态度极为诚恳,丝毫没有国君的架子,完全是一副真心求教,礼贤下士的模样。
李枕闻言,并未表现出受宠若惊或惶恐不安。
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向偃林诚挚的视线,仿佛面对的并非一方诸侯与其核心权臣,而是一场平等的论道。
他很清楚,想要让这些诸侯高看你一眼,就必须要表现出能够让对方高看你一眼的风度。
李枕再次拱手,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从容:“君上谬赞,‘大才’二字,李枕愧不敢当。”
“枕不过一介野人,偶读些杂书,略通些粗浅道理。”
“君上不以枕身份卑贱,亲率诸位肱股重臣屈尊降贵,莅临这乡野鄙陋之地。”
“此等礼贤下士之心,已令枕感佩万分,汗颜无地。”
李枕话语谦逊,气度却丝毫不显卑微,反而有一种内敛的自信与光华,宛如未经雕琢的美玉,自有其温润而坚韧的质地。
这番言辞举止,让原本目光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与压迫感的师氏偃疆,虎目之中不由得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之色。
史官杜谦微微颔首,似乎欣赏其措辞得体。
偃林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他抬手示意:“先生过谦了,先生乃有苏后裔,古贤之后,又何必自谦。”
“况且学问深浅,不在出身,而在其理是否通达,其用是否利于国民。”
“偃林与诸位臣工今日前来,便是欲闻先生高论,还请先生畅所欲言,不必拘束。”
李枕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最终落回偃林身上,缓声道:
“既蒙君上垂询,枕敢不竭尽鄙诚?”
“只是不知君上与诸位贵人,是想先考校在下治国安邦之策,还是兵戈征伐之术,或是祭祀占卜之礼,亦或是……其他?”
李枕话音落下,场间短暂寂静。
几位重臣目光交汇。
最终,那位身着神秘纹饰袍服的大贞柏衍,率先向前迈出一步。
柏衍先是向国君偃林微微躬身一礼,得到偃林颔首准许后,才转向李枕,同样执礼甚恭,声音苍老而舒缓:
“李先生,老朽柏衍,忝居大贞之位,掌卜筮(shi)之事,以通神明之意。”
“听闻先生也精通占卜之道,老朽便先行请教,望先生不吝解惑。”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世情,缓缓开口道:“卜筮(shi)之道,源于上古,圣人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龟曰卜,蓍(shi)曰筮(shi)。”
“敢问先生,何以辨龟甲灼兆之吉凶?”
“其裂纹纵横、粗细、走向、焦色,所主何事?何以定其休咎?”
此问直指甲骨占卜最核心的解读环节,极为专业。
龟甲占卜大多时候都是用烧的,烧后的裂纹的形态、方向、颜色等都被认为预示不同含义,需要贞人具备极高的经验和知识进行解读。
类似于后世给你一个方程式,问你该怎么解,倒的确算是最基础的考核问题了。
可是,李枕虽然明知道对方问的就是一些基础问题,但他不懂这些啊。
柏衍问罢,便静立原地,深邃的目光落在李枕身上,等待他的回答。
史官杜谦下意识地调整了站姿,准备记录。
师氏偃疆精通兵事,对占卜兴趣不大,此刻却也凝神静听,想看看这年轻人是否有真才实学。
宰孟涂面带微笑,仔细观察。
国君偃林亦是目光专注,他知道柏衍此问乃是一些占卜方面的基础问题,是贞人的立身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