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欢喜,仔细瞧,似乎愁苦更多一些。
“大丫头,退亲这事儿是赵璟主张的,还是婉月过来提的?”
许素英及时站出来说,“爹,不管是谁提的,如今也走到这一步了。这亲事究竟是退还是不退,你们进去商量。”
又以陈大昌能听见的声音念叨说,“问清儿做什么?这事儿和她又没有干系,她一个孩子家懂什么?”
陈大昌知道这话是特意说给他听的,一时间面色讪讪。
因为偏心老三,对老大家多有亏欠,陈大昌在老大媳妇面前很说不起话。
此时也不再说什么,叹着气收了烟斗,慢吞吞的往堂屋去了。
陈婉清见祖父进了屋,方才拉着她娘往灶房去,“那到底是我祖父,他也上了年纪……”
“上了年纪就可以装睁眼瞎了?上了年纪就可以把心往咯吱窝偏了?哼,我这人记仇,他们做的那些事儿,我能记一辈子。你别看我现在对那老两口还算孝顺,但也仅止于此。我才不管他们老了死了会怎样,总之多一分我都不会往外拿!”
若不是顾忌着两个儿子要读书科考,女儿还要嫁人,就凭那老两口早年的做派,她一分孝敬都不会给。
可还是那句话,都是为了儿女。
若不然,真是落下不孝的名声,到时候坑的还是她的孩子。
许素英愤愤的骂了一句“贼老天”,然后动作麻利的泡茶,顺便给端去堂屋。
陈婉清端着茶碗紧随其后,母女俩进门时,恰遇赵璟和德安过来端茶。
两人要接手,许素英母女没让。
他们进了屋子,屋内的气氛正凝重。
屋内一股子旱烟味儿,几位辈分高的长辈,面容俱都淹没在袅袅青烟里。
陈婉清母女一道走出房门时,就听到赵家大伯开口说,“璟哥儿与你们家姑娘的亲事,既不合适,且作罢吧。”
陈婉清待要往灶房去,许素英却一把拉住女儿的手。
当娘的以眼神示意姑娘:走什么走,留下来听墙角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好奇么?
陈婉清好奇,但也不能大咧咧的就站在门口听屋里人说话,那太不讲究了。
她拉着母亲去她的房间,待推开她屋内的支摘窗,两人坐在窗户下,便将堂屋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了。
“这房子的隔音效果不行啊,可见当初盖房子时,用的材料还是不够好。好在娘在攒钱了,到时候咱们在县城买个宅子,举家都搬过去,只是不知道你到时候是不是出嫁了……”
“娘,别说话了,堂屋内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堂屋内,赵家大伯唉声叹气,眉宇间都是愁苦。
他上午时往县城去了一趟,正面见县令,诉说赵家村愿意成为新作物种子的试种地点,结果就出了“宝箱”的事儿。
因为这件大喜事,县太爷心花怒放,不仅破格允了他们试种新作物,还大手笔给批了不少作物种子。
即便冒着大雨从县城回到村里,赵大伯被雨水淋的身上一阵一阵寒,鼻子也囔囔的,但他高兴。
熟料,他正准备让老妻给温点小酒,自己喝两盅庆祝庆祝,璟哥儿就找来了。
陈家有意退亲这件事,赵家大伯是略有耳闻的。
赵璟她娘不是个能瞒得住事儿的,香儿年纪小,说话也口无遮拦。族里的人不过往九房去了两次,便将两人藏着的事儿探听个七七八八。
陈家要退亲,这是赵大伯预料不到的事儿。
在他看来,老九虽去了,但璟哥儿起来了。
他今年出孝,明年就能参加童子试。依照他的水准,不愁不能高中秀才。
陈家那姑娘若嫁过来,便是现成的秀才娘子。大好的日子近在眼前,退的什么亲?
况且,赵家村到底是赵家势大,陈家说退亲就退亲,太不把赵家族人的颜面放在眼里了。届时他们还想过安生日子,那怕不白日做梦么。
想到陈家那老两口,不是这么没计较的人,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肯定都懂。既如此,退亲的事儿怕不是无稽之谈。
赵大伯没把退亲的事儿当真,只以为是老九家与陈家老太太,因为聘礼有了龃龉。
可结儿女亲家,那家不因为聘礼嫁妆扯皮上两回?
这都不是事儿,再商量商量,自然就商量出路来了。
却那想,酒还没喝到肚子里,璟哥儿就亲自找了去。
两家竟真是要退亲,且已经到了不退不成的地步。
赵大伯愁的酒都喝不下了,如今蹙着一双浓眉,眸中俱是苦涩。
他先看赵璟,“你大了,凡事自有主张。你娘都不做了你的主,大伯就更不能替你拿主意。但退亲是大事儿,这门亲事更是你爹生前给你定下的,我到底是你大伯,就倚老卖老说上一句,非到逼不得已,这门亲事能不能不退?”
赵璟给老人家奉茶,语气诚恳真挚。
“大伯,强扭的瓜不甜。我们八字相克,脾性不合,勉强成亲,日后也多磋磨。与其他日心生怨怼,成了怨侣,不如现在就放手,给各自留些颜面。”
赵大伯一听“八字相克”这四个字,精明的眸子就眯了起来。
璟哥儿和老九家的在守孝,等闲不出门,这所谓的八字相克从何处来?
怕不是陈家这老太太特意找了和尚道士看八字,给看来的。
话又说回来,当初定亲时没有八字相克,怎么这时候就八字相克了?
是真的八字相克,还是陈家为体面退亲,找来的借口?
赵大伯犀利的眸子看向陈家人,就连其余赵姓和曲姓、陈姓的长辈,也都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指着陈大昌一家子说,“你们可真是,糊涂!”
“哪来的八字相克,这么多年都安安稳稳的过来了,这八字相克,都是那些和尚道士拿来糊弄人的。”
“当不得真,更不能因为这随口编扯的谎言,把这么好的亲事丢了。”
“璟哥儿这孩子出息,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老太太一脸苦闷的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好似在擦泪一样。
她声音哀戚,“诸位兄弟说的道理我都懂,璟哥儿这孩子出息又稳重,我也是满心满眼想要这个孙女婿。可命中注定我们家没这运道,璟哥儿他就是和婉月八字不合。”
老太太颤巍巍的从袖笼中,取出了那张黄纸。
她递给赵大伯,“您老哥识字,您给仔细瞧瞧。”
随后又将她自己胡编乱造的那一堆瞎话拿出来糊弄人。
什么慈恩寺的方丈说“大凶”啊,什么两人若结亲,必定“夫妻相克,人才两伤”啊,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好似她真去了慈恩寺,真见了方丈一样。
赵大伯没将老太太的话当真,但老太太递过来的黄纸他却不能不当真。
这样的黄纸赵大伯见过好几次,也是膝下儿孙成婚前,特意去慈恩寺请来的。
往常所请的那些,无不写着“天配良缘,地合佳偶”“鸳鸯比翼,龙凤呈祥”“多子多福,金玉满堂”,全都是一水的吉祥话,可小辈儿也没真的吉祥到那里去。
因此,赵大伯不止一次怀疑,慈恩寺的和尚都是些水货,为挣几个香火钱,什么话都能拿来糊弄人。
可手中这张黄纸上,却赫然写着,“八字不合,水火不容,夫妻相克,人财两伤”。
不夸张的说,赵大伯活了七十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批语。
一时间目瞪口呆,可是长了大见识了!
旁边坐的赵二伯、赵三伯、曲大伯等人见状,也都凑过头来看。
他们这些人中,有认识字的,看见黄纸上的字,露出了和赵大伯同款的诧异神色。那不认识字的,就急坏了,伸长了脖子使劲看,好似要将那张纸看出花来,一边还急切的嚷嚷说,“写着什么?黄纸上写了什么?”
“八字不合,水火不容,夫妻相克,人财两伤。嘶,这是慈恩寺的方丈合的八字?这不是作假的吧?”
赵二伯一脸惊讶,呼噜着脑袋想不明白,自家这璟哥儿脾性好、人稳重,陈家那小姑娘虽然骄蛮了些,但看起来也是知礼的。
两个平凡普通的小夫妻,怎么能把日子过的和生死仇敌一样?
这说不通啊。
他也想不通。
老太太义正严词的说,“婚姻大事,岂能作假?”
她又似模似样的做出可惜的神色来,“所以说,不是我们不想结这门亲,实在是我们怕啊。我们自家这孽障,她便是有个好歹,那也影响不到什么。可璟哥儿不一样,这孩子是要读书科考,将来做秀才、做举人老爷的。若因为我们家的姑娘,耽搁了璟哥儿的仕途,那我们陈家,就是整个赵家村的罪人了。”
老太太此话一出,堂屋内瞬间一静。
再观屋内诸位长辈们的面色,果然俱都凝重起来,个顶个神色肃穆。
这是有原因的。
若村里出个秀才,秀才公本人无需交纳田税、丁税等赋税,除此外,秀才的免税功能,还能延伸到家族,可使的家族中50—80亩田地免税。
赵家村的田地自然不止八十亩,也因此,即便赵璟中了秀才,也不能使村内所有田地免于交税。
但早些年赵秀才还在世时,赵家村就有了章法。各家各户的田地每年轮着来,免税的机会人人都有。如此,人人都能沾到赵秀才的光,也是以,赵璟家在村中的地位,才那么高高在上。
赵秀才去了后,村中所有田地就都要纳税,每年多交出去几斗粮食,可不让人心疼?
几斗粮食,能换一匹布,能买十斤肉,或是换做银子留下来,足以让一家子的日子宽裕起来。
由此,赵璟中秀才,不仅是他自己的事情,这还是与整个赵家村息息相关的大事件。
老太太是懂拿捏人七寸的,就听她又继续道,“便是为了咱们村的老老少少,这个亲也不能成。”
说着说着落了泪,“多好的孩子啊,我是做梦都想让这孩子,做我的孙女婿啊。”
再是没想到这桩婚事,能这么简单就退了!
之前她还作难,怕贸然退婚迁怒了赵家,如今退婚的事儿由赵璟主动提出来,可省了他们好大事儿了。
这下不仅不需要将婉清推出去“抵债”,不需要得罪老大家两口子,说不定连早些年收的礼,都不用退回去。
老太太捂着脸哭,被帕子盖住的面庞,却笑成了花。
随着老太太这一落泪,屋内诸人俱都感同身受的难受起来。
换做他们是老太太,此时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儿。
眼瞅着凤凰蛋要成自家的了,可一个不慎,鸡飞蛋打,就问是不是揪心的疼?
但这对于老陈家是坏事,对于曲家来说却是好事儿。
曲家的两位长辈,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脑子里就盘算开了。
自家的小闺女\/侄女\/堂侄女还未定亲,与赵璟年岁也相仿,不知道能不能捡个漏。
这是大事儿,得记好了,今天晚上就让家里那口子去探探赵璟他娘的口风,争取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将这桩婚事定下来!
屋内传来长吁短叹声,赵大伯许久后发话说,“既然天命如此,那这桩婚事就此作罢吧。”
老太太心内一喜,面上却还算克制。陈大昌只不做声,好似这件事与他无关。
再看陈老三夫妻,两口子垂着脑袋,死气沉沉,好似丢了这桩亲事,就要了他们的命一般。
而陈婉月,这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
她眸中陡然掠过喜色,这喜色如此突兀,看的其余人忍不住皱眉。
就在赵大伯心内思量,这退婚是不是藏了猫腻时,老太太磨磨蹭蹭的,从暗袋中拿出了一支金簪。
金簪明晃晃的,簪头处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玉兰花。
整支簪子不算多沉重,奈何明亮的色泽动人心。
就这一支金簪,当初足足花了十五两银子。
陈婉月看见金簪,差点没扑上去。
这东西她问老太太要了几年了,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老太太说,她性子莽撞,把簪子磕了碰了,或是被人摸了偷了,她哭都来不及。
还说她小孩儿家家没长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丢过手想不起来了。
摆下这种种借口,老太太堂而皇之的将金簪给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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