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青铜仙鹤香炉里，龙涎香烧得正旺。
离玄烬端坐在监国位上，玄色蟒袍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垂眸翻着户部呈上来的灾报，直到礼部尚书颤巍巍的声音撞进耳中：启禀监国，云医正救驾有功，臣等合议，拟封一品诰命夫人，以彰......
不必。
清泠女声截断了他的话。
云苏微站在丹墀下，月白襦裙未染半点朝服的繁琐，腰间只悬着那枚药葫芦玉坠。
她望着殿中交头接耳的老臣，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诰命是给某夫人的封号，我云苏微，既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需要这虚衔证明价值。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离玄烬搁下奏本，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素银簪上——那是昨夜他亲手替她别上的，说像极了雪地里初绽的梅。
此刻这梅正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倒比满朝朱紫更醒目。
臣有本要奏！宗正卿云鹤年突然踉跄着出列，花白胡须抖得像风中芦苇，《大衍律》载妇人无爵，云医正若开此先例，往后闺阁女子皆要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云苏微望着这个名义上的族叔，想起前世在医馆见过的老顽固。
她拍了拍手，早候在殿外的小医童推着黑檀木箱进来。
箱盖掀开的刹那，三百具拇指长的檀木棺椁映得满殿生寒，每具棺头都贴着褪色的黄纸，墨迹斑驳可辨：替死童阿狗替死童春桃......
体统？她指尖划过最前排那具最小的棺椁，这些孩子才七岁，被送进染疫的皇子府当替死鬼时，你们的体统在哪儿？
他们连名字都不配留，却要替贵人挡灾。她抬眼扫过面如死灰的云鹤年，今日你们怕一个女子站在这议事台，可若连女子习医授官都容不下，大衍的，怕要和这些棺椁一起，烂在历史里。
放肆！左都御史拍案而起，茶盏震得跳起来，你不过是个冲喜的王妃，怎敢......
住口。
离玄烬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轻轻一磕便碎了满殿喧嚣。
他支着下巴看云苏微，眼底浮起十年前装傻时才有的狡黠：苏医正说的新政十二条，我看过。他指节叩了叩御案，第一条：凡女子习医满三年，经考核合格，可授医官职，享俸禄、列朝议。
监国！老臣们的抗议声浪几乎掀翻殿顶。
离玄烬却忽然笑了，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昨夜云苏微亲手给他系上的，说是镇住龙气你们说妇人干政不合礼法。他起身走向云苏微，玄金蟒纹在衣摆翻涌如活物，可十年前先皇病重，是谁用三副药吊住他的命？
三年前北境瘟疫，是谁带着医队在死人堆里救回十万百姓？他停在云苏微身侧，垂眸看她，礼法是人定的，若礼法护不了该护的人......他抬手指向龙椅上方正大光明便改了它。
殿外忽有穿堂风卷起案上的奏本，一张《新政十二条》飘到云鹤年脚边。
他盯着女子可入太医院那行字，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再开口。
离玄烬取过御笔，朱批在宣纸上洇开一片血色：准奏。
茶肆的方桌木凳被挤得咯吱响。
老金头拍着醒木，沙哑的嗓音混着花生壳碎裂声：各位客官听好喽！
昨日太极殿里那出戏，比咱说的《穆桂英挂帅》还痛快——他抖开半旧的蓝布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七王醒龙记昔日装疯避祸端，今朝拔剑斩群奸；莫道闺中无豪杰，白鹤飞处尽晴天！
后排汉子拍桌叫好，茶盏里的水溅到邻座老妇衣襟上，我家那口子上个月摔断腿，要不是苏医正的药，早瘫了！
女子当医官，该！
嘘——老妇慌忙拽他袖子，眼睛却亮得像星子，你没听守城门的老张说？
今日起医馆招女学徒，我家二丫正闹着要去呢！
街角青石板缝里，陆守拙蹲在阴影里，砚台搁在破砖上。
他望着茶肆里攒动的人头，蘸了蘸墨，在《皇陵纪事》上写道：七月廿三，风雷动，七王持双印临朝，王妃立新规，女子始有权言政事。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百姓皆呼苏圣手，声震瓦砾。
暮色漫进苏济堂时，离玄烬掀帘进来。
药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云苏微正伏在案上整理北境疫病图谱，鸦青发丝用素绢随意束着，发尾沾了点朱砂——定是刚才圈画疫情重灾区时蹭的。
你不肯要官衔，是不是怕我日后变了心？他倚着门框，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
云苏微抬头，烛火在她眼底晃出两簇暖光：我要的不是你的恩赐。她指尖抚过图谱上雁门关三个字，前世我当医生，治的是病人；今生我要治的，是这个世道的病。她抬眼望他，离玄烬，你可以做皇帝，但大衍的规矩，我要重新定。
离玄烬沉默着解下腰间佩刀。
那刀鞘裹着玄铁，刀身映得出人影，是他十六岁那年在暗卫营杀退三十刺客时得的。
他将刀轻轻放在她案头：这把刀杀过想害你的暗卫，杀过毒杀生母的太妃，杀过试图截胡医队的山匪。他伸手碰了碰她沾着朱砂的发尾，但从今往后——他指腹擦去她发间的红，它只听你调遣。
云苏微望着刀身上自己的倒影，又望进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她伸手覆上刀柄，掌心能触到刀鞘上未擦净的血渍——那是他昨夜为她挡下的刺客留下的。她抽回手，将刀推回他面前，我用它护住你想救的江山，你用它护住我想改的规矩。
三日后的晨雾里，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云苏微踩着青石板登上马车，掀帘回望，只见百姓举着苏医正一路平安的木牌，有妇人抱着刚会走的小娃娃，踮脚让孩子摸一摸车辕；有白胡子老头颤巍巍递来一筐土鸡蛋，被医童婉拒后硬塞进车帘：给姑娘补身子！
人群里有人喊。
云苏微顺着方向抬头。
皇宫最高处的飞檐上，一面新旗正被风卷起——黑底金纹，绘着展翅的白鹤，下方四字医断天下在晨光里鎏金发亮。
系统提示音在识海响起时，她正握紧腰间的银针囊。
药鼎虚影在意识里升腾，紫气裹着帝王补心膏的丹方缓缓展开。
她望着北境方向翻涌的云，那里有疫病，有战火，更有她要种下的新法则。
马车启程时，晨霜正爬上青石板。
苏济堂的朱漆大门还未打开，门外已排起长队——有挎着竹篮的农妇，有攥着药罐的老叟，还有扎着双髻的小丫头，正踮脚往门缝里瞧，脆生生问：阿婆，苏医正什么时候回来呀？
门房老周笑着摇头：快了，快了。他望着渐远的马车，又看了看门外的长队，弯腰拾起块碎砖，在墙上画了道记号——这是今日的第两百零三个候诊人。
晨雾渐散时，记号旁不知谁用炭笔添了只小鹤，歪歪扭扭，倒比旗上的更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