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的木门在眼前，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守门的两个小厮一见云苏微提着药箱走来，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小厮面露难色，声音却不卑不亢：“王妃恕罪。赵总管临终前有过交代，药房重地，非经新总管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
任何人？
云苏微心中冷笑，赵德全这是死了还要给她设一道关卡。
他防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这个王妃。
“让开。”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寒意。
小厮头埋得更低，却一步不退：“王妃，这是规矩，小的们不敢……”
话音未落，云苏微已然抬手，纤细的手指看似毫不费力地推在厚重的木门上。
只听“吱呀”一声刺耳长鸣，门应声而开，带起的劲风将两个小厮吹得一个趔趄。
“现在，我就是规矩。”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门内。
刺鼻的霉味混合着腐朽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屋内光线昏暗，无数药材胡乱堆积在药柜内外，地面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几只肥硕的耗子吱吱叫着窜过地缝，消失在黑暗中。
这哪里是王府的药房，分明是个被废弃多年的垃圾场。
赵德全把持药房，竟是这般景象。
他要的，从来不是井井有条，而是无人问津的混乱，因为只有混乱，才能掩盖最深的罪恶。
云苏微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一个身形瘦弱、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蜷缩在地上，借着从高窗透进的一缕微光，低头专注地筛选着簸箕里的药材。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醒目的木牌，上面用墨汁写着一个大大的“哑”字。
少年的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当云苏微看清他簸箕里的东西和他的手法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苍耳子，一味常用却也极易混淆的药材。
而少年筛药的手法，双手持簸，腕力均匀，借巧劲而非蛮力，簸箕在他手中如活物般上下翻飞，药材在其中跳跃分离，杂质与良品泾渭分明。
这，竟是只有太医院资深药师才会使用的标准九筛法！
一个王府的杂役，一个哑奴，怎会如此精妙的技法？
云苏微不动声色地走近，放轻了脚步。
她站定在少年身旁，轻声问道：“你会认药？”
少年身体一僵，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和戒备。
他看清是云苏微后，慌忙放下簸箕，连连摇头，随即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识字，无法书写。
这番反应，滴水不漏，寻常人看了定会信以为真。
但云苏微偏不信。
一个能熟练运用九筛法的人，绝不可能对药材一窍不通。
她转身从旁边一个半开的药包里抓出一把茯苓，又顺手从另一个标着“剧毒”的药柜里拈起一味色泽相似的生半夏，不着痕迹地混入其中，递到少年面前。
“这包是什么？”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材上，先是茫然，随即闪过一丝极快的犹豫。
他似乎想立刻摇头，但身体却很诚实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块，放在指尖揉了揉，又凑到鼻尖轻嗅。
片刻后，他眼中惊恐更甚，猛地将药材丢回云苏微手中，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
他环顾四周，最后抓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木炭，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用尽全身力气，划出了两个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字：
有毒。
云苏微的心脏，在看到这两个字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是他！
太医院那个因“口不能言，身有残缺”，而被认为不详、最终被无情驱逐的天才药童——阿青！
据说他天生喑哑，却有过目不忘之能，对药理药性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是太医院百年不遇的奇才。
可最终，这一切天赋都抵不过一张无法说话的嘴。
原来如此！
云苏微瞬间想通了一切。
赵德全一个普通管家，如何能长年累月地对离玄烬精准投毒，调配出连太医都难以察觉的慢性毒方？
答案就在眼前。
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精通药理却无法泄密，一个能被他牢牢控制在股掌之间的工具人。
而阿青，这个被世界抛弃的天才，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当晚，云苏微便以“王爷夜咳旧疾，需臣妾亲自调理汤药”为由，向离玄烬请旨，要求全权接管王府药房。
离玄烬正斜倚在软榻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只水晶梨，听完她的禀报，眼皮都未抬一下，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库房钥匙在莫忠那儿，你要用谁，本王都准。”
“我要调阿青进我的院子。”云苏微直接说出了目的。
“咔嚓”一声，离玄烬咬梨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那双深邃的凤眸，眸中带着一丝探究，汁水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滴落。
“那个哑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手将梨核丢进一旁的银盆里，“随你。”
语气平淡至极，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在云苏微转身离开的瞬间，他却用只有莫忠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去查，查清他当年，究竟为何被逐出太医院。”
云苏微将阿青带回了自己的清风苑。
少年浑身是伤，新伤旧痕，交错叠加。
她亲自为他清洗伤口，敷上最好的金疮药，动作轻柔而专注。
做完这一切，她从药箱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药包，递给阿青：“这是‘通络开音散’，是我根据古方改良的。此方未必能让你立刻开口说话，但至少可以缓解你喉间经脉的郁结之苦。”
阿青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药包，又抬头看看云苏微，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水光。
他突然双膝跪地，朝着云苏微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云苏微将他扶起，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当一个磕头谢恩的忠仆。我需要一个懂药的人，一个能成为我眼睛和双手的人。从今日起，你是我的药丞，替我盯着每一味进出王府的药材，能做到吗？”
少年闻言，身体剧烈地一颤。
药丞，那是官职，是身份，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两个字。
他看着云苏微清澈而坚定的眼眸，猛地重重点头。
随即，他一把扯下脖子上那块象征着耻辱与沉默的“哑”字木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地上！
木牌碎裂，也仿佛摔碎了他多年的枷锁。
三日后，王府护卫统领秦铁亲自带人送来了一批新采购的药材，说是为了填补药房的空缺。
云苏微站在庭院中，随手抽查。
当她拿起一捆黄芪时，目光微微一顿。
这批黄芪品相极佳，根条肥厚，看似上等。
但她敏锐地发现，在根部的断口处，隐约泛着一丝不正常的绿意。
“这批黄芪，隔离封存。”她冷冷下令。
秦铁脸色不变，抱拳道：“王妃，这可是从京城最有信誉的‘百草堂’采买的上品……”
云苏微没有理他，只是对身后的阿青递了个眼色。
阿青立刻会意，取来一小截黄芪样品，当着众人的面，将其研磨成粉，滴入一滴清亮的试剂。
下一刻，粉末中瞬间显现出诡异的淡蓝色荧光。
“硝酸盐超标，”阿青虽然不能言，却早已用炭笔在纸上写好了结论，由侍女念出，“此物入药，短期无碍，但若长期服用，必将严重损伤肝肾，与慢性毒药无异。”
满场寂静。
秦铁的脸色终于变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立刻单膝跪地，声音沉稳：“王妃明察秋毫，是属下失职！属下愿听王妃调遣，彻查此事！”
云苏微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院外。
赵德全虽死，但那张看不见的毒网，显然还笼罩在王府之上，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新的触角。
“好戏，才刚开始。”她淡淡地说道，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天际，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滚汇聚，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
一场绵长的阴雨，似乎正笼罩向整座离王府的上空，带来一种无处可逃的湿冷与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