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梦》之四。
自那场如梦似幻的欢宴之后,毕怡庵与三娘子的情意愈发深厚。
三娘子几乎夜夜前来相伴,小楼之内,红袖添香,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旖旎缠绵。
毕怡庵本是才子,除了风流,亦好风雅。
他生平有一大爱好,便是围棋,自诩棋力不俗,常与友人对弈,互有胜负。
一日,窗外月色溶溶,室内烛火融融。
毕怡庵忽起棋兴,便命人取来一副上好的云子棋盘,和黑白玉石棋子,摆在案上。
他兴致勃勃地对三娘子道:
“久闻仙家手段非凡,想必琴棋书画亦是精通。
今夜月色正好,娘子可有雅兴,与小生手谈一局?”
三娘子正倚窗观月,闻言转过头来,眼波如水,唇角含笑:
“郎君有此雅兴,妾身自当奉陪。
只是棋艺粗浅,还望郎君手下留情。”
她莲步轻移,在毕怡庵对面坐下,姿态优雅从容。
开局伊始,毕怡庵便使出浑身解数,布局严谨,落子如飞,攻势凌厉。
他心中存了几分卖弄之意,想在心爱的佳人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高着”。
三娘子则显得气定神闲,纤纤玉指拈起棋子,动作不疾不徐,落子看似随意,却每每点在关键之处。
她很少主动进攻,多以防守化解,棋风绵密柔韧,如春蚕吐丝,不知不觉间已布下天罗地网。
棋至中盘,毕怡庵渐渐感到吃力。他精心构筑的攻势仿佛泥牛入海,被三娘子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
而自己看似厚实的棋形,却被对方看似闲散的几手棋点得漏洞百出,疲于应付。
他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眉头紧锁,陷入长考。
三娘子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品着香茗,偶尔看一眼窗外月色,神态轻松自如。
待毕怡庵苦思良久,终于落下一子后,她几乎不假思索,便应了一手。
这一子落下,如画龙点睛,毕怡庵顿觉一条大龙(一块重要的棋)气息奄奄,回天乏术。
最终,毕怡庵的一条贯穿半个棋盘的大龙被三娘子干净利落地屠戮。
他看着满盘狼藉,自己苦心经营的地盘尽失,而三娘子的白棋却如星罗棋布,连成一片浩瀚的海洋,胜负已判。
他输得毫无脾气,甚至有些发懵。
三娘子看着毕怡庵目瞪口呆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以袖掩面,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
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促狭看向毕怡庵:
“哎呀呀,郎君平日不是总说自己嗜棋如命,日夜钻研,棋力如何了得吗?
妾身还以为今日必要领教一番惊世高着,大开眼界呢!未曾想……”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揶揄道:
“未曾想,郎君的棋艺,当真只是‘平平’而已呢!
这‘高着’嘛,怕是还需再练上几十年哩!”
这一番话,说得毕怡庵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平日自视甚高,尤其在围棋一道上,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奚落?更何况是被自己心爱的女子!
他心中又是羞窘,又是不服气,更有几分被看轻的懊恼。
但他深知,三娘子棋艺确实远胜自己,这输棋是实打实的,辩无可辩。
羞恼过后,一股强烈的求知欲涌上心头。
他放下输棋的尴尬,对着三娘子深深一揖,语气恳切:
“娘子棋艺通神,小生输得心服口服!
还望娘子不吝赐教,指点小生一二迷津!
这棋道精微,究竟有何诀窍?”
三娘子见他态度诚恳,收起玩笑之色,正容道:
“郎君此言差矣。
围棋之道,博大精深,奥妙无穷,岂是言语所能尽述?其精髓在于‘悟’,在于‘养’。
需得棋手于方寸纹枰之间,静观其变,洞悉玄机,在无数次的实战与反思中,自己领悟那‘神之一手’的妙谛。
妾身纵然有些心得,亦不过是个人感悟,强加于郎君,未必有益,恐反成桎梏。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她顿了顿,看着毕怡庵若有所思的神情,语气转柔:
“不过,若郎君真心喜爱此道,朝夕相对,耳濡目染,或可渐有所得,棋力有所进益也未可知。”
毕怡庵听她言之有理,心中那点不服气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更高境界的向往。
自此以后,只要三娘子前来,他便抓住一切机会向她请教棋艺,或复盘旧局,或摆开新阵。
三娘子也不再戏谑他,而是耐心地与他拆解棋形,讲解棋理,分析得失。
她往往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毕怡庵自己去思考:
为何此点紧要?
若换一招,对手会如何应对?
得失如何?
她尤其注重培养毕怡庵的大局观和计算深度,强调“谋定而后动”、“弃子争先”的道理。
毕怡庵本就有根基,又天资聪颖,加上有名师(仙师)在侧倾囊相授,进步可谓神速。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渐渐感觉自己的棋路开阔了许多,算路更加深远,对棋形的理解和掌控力也大大增强。
数月后的一个夜晚,毕怡庵自觉颇有心得,便主动邀三娘子再战一局。
这一次,他不再急躁冒进,而是稳扎稳打,攻守有度。
棋局异常胶着,中盘时甚至一度占据微弱优势。
虽然最终仍因一处关键处的误算,被三娘子抓住机会逆转,以半目之差惜败,但过程已与当初的溃不成军截然不同。
复盘时,三娘子仔细看着棋局,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但最终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严格:
“郎君进步确实显着,此局下得颇有章法,比之初时,判若两人。只是……”
她伸出玉指,轻轻点向棋盘一角一处不起眼的交换。
“此处处理,略显滞重,未能脱先抢占彼处大场,失了先机。
还有这里,过于恋子,当弃则弃,反能争得主动。
所以,郎君棋力虽增,但火候尚欠,离‘通幽’之境,尚有距离。尚未,尚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