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箴的笔尖在竹简上顿住,墨迹悄然晕开一小片。窗外,三更的梆子声刚刚敲过。
他凝神看着司天监连夜送来的雨水量册子,烛火在他眼底投下跳跃的光点。原本按谭浩要求比对的人工干预区与自然降雨区数据,在翻到末页时骤然变得棘手——西荒十八村多数地域的降水皆符合推演,唯有最北边那片被称为“无名谷”的狭长地带,整整三个月,滴雨未落。
“不合常理。”他捏着竹简的指节微微泛白,转身又连夜翻查三百年前的《大夏舆地志》。泛黄的绢帛在案上铺开,一行蝇头小楷令他呼吸一紧:“风伯遗脉,栖于无名谷,执掌气机流转,不涉凡尘。”
天将破晓,林诗雅的青鸾剑已划开晨雾。
她腰间塞着玄箴匆匆递来的古籍抄本,发梢还沾着竹屋前的露水——谭浩一早啃着油条,含糊交代“雅儿姐顺道去瞅一眼”时,她连那身绣着星纹的素色道袍都来不及换下。
无名谷的风,比传说中更烈。
林诗雅踏着碎石往深处走,袍角被狂风扯得翻飞,直至一座半掩在荒草中的旧祠呈现眼前。虫蛀的木牌上,“风伯祠”三字已斑驳难辨,唯有门楣那枚青铜风铎仍在叮铃作响,如一声声固执的提醒。
“来夺我权柄的?”沙哑的嗓音自祠内传来。
林诗雅抬头,见神龛上盘绕着一缕半透明的残魂,青灰色雾气里浮动着古老的法纹。
那声音里并无戾气,只有被万年光阴磨蚀后的倦意:“吾守此谷万载,未索一牲一祭,未降一灾一厄,何以相逼?”
林诗雅伸手,接住风中一片打着旋的枯叶。叶上晨露在她指尖映出微光:“您确未害人。可您也从未告诉过樵夫何时该避沙暴,未提醒农妇何时该蓄水防旱。如今,村口每日有人更新《风力预警》,他们不再需要揣度神意。”
残魂猛然一颤。
林诗雅看见他眼中雾气翻涌,闪过无数景象:樵夫在风沙中摔断腿,农妇对着干涸田地哭泣,孩童被突来的旋风卷走……这些他目睹却从未干涉的过往,此刻如刀刃,片片削落着他的神格。
“原来如此……”残魂的声音轻得似要随风散去,“被需要,方为神存之义么?”
竹屋内,谭浩正用瓜子壳拼着“便民药铺”的最后一块标记。脚边,小花猪啃着胡萝卜,吧嗒声混着窗外的禀报:“殿下,林姑娘那边传来消息,无名谷的……”
“那个老住户是吧?”谭浩头也不抬,指尖拈起一片瓜子壳,按在西荒地图上,“我就说前几日那云彩规矩得不对劲,果然还有个老前辈没挪窝。”他忽然低头,戳了戳小花猪的湿鼻子,“喂,你说要是大伙儿都觉得‘风不归神管’,那老家伙会怎样?”
小花猪甩了甩耳朵,咕噜着蹭他的裤脚。
这一夜,天武大陆月华皎洁。
学堂里,蒙学先生指着墙上的《自然图解》:“风乃热空气升,冷空气流,非仙神吐息。”童子们稚声跟读,声浪惊飞了檐下麻雀。
山脚下,老周头蹲在田埂边瞅着风速仪。竹制风轮呼呼转,他掐灭旱烟起身:“明日晒谷正好。”隔壁张铁匠叮当敲着新烟囱,特地将风口转向东南:“看了气象报,这月多北风。”
无名谷里,风忽然静了。
残魂望向远山新立的灵网信号塔,听着山村广播里“明日风力三级”的预报,神格上的裂痕终于蔓延至核心。
他最后望了一眼守了万载的山谷,轻声叹道:“愿尔等……永不需仰望神明。”
晨雾漫过山脊时,祠门上的青铜风铎骤然坠地,碎成八瓣。
七日后,西荒首座“气象自治村”的庆典上,十岁的妞妞举着纸灯笼跑过晒谷场。红灯笼上歪歪扭扭画着个风扇,是她照着爹的风速仪描的:“这是我爹!全村最懂风的人!”
村民笑声四起,新选出的“风长”老陈头捻着胡须,在公示牌上写下明日天气。灵网流光在他指间闪烁,映得“晴,东南风二级”字样格外清晰。
百里外竹屋中,谭浩终于将最后一片瓜子壳按上地图。“天下无神”四字写得歪斜,却比御笔亲题更显沉实。
小花猪在他肚皮上打着呼噜。他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忽然皱了眉——月光里,似乎有什么在流动,宛如碎星荡漾。
“奇了,这月亮……”他喃喃着翻了个身,将小花猪搂紧些,“可别又有人想生事。”
夜风拂动竹帘,桌上那张“便民设施分布图”沙沙轻响。地图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淡的金色痕印,似某种古老法纹残留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