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卯时三刻,东岭城的晨雾还未散尽,西市的早点摊已飘起热腾腾的豆香。裁决使的灰布短打沾着马粪的腥气,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沙沙的响。他弯腰拾起半块油糕纸,指节无意识地蜷了蜷——三日前他试图用仙力震碎这扫帚时,袖口突然绽开无数金线,绣着《东岭城环卫守则》第十七条:“劳动工具需妥善保管,损坏照价赔偿三两银子。”
“老神仙,歇会儿?”卖胡饼的王阿婆递来一碗凉茶,竹勺碰着粗瓷碗叮当响,“您这扫帚使不利索,明儿我让狗剩教您,那小子扫街最是利落。”
裁决使抬眼,晨光里阿婆眼角的皱纹像朵绽开的菊花。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在灵界,有个凡人跪在他脚下求雨,他随手捏碎了那人的天灵盖——那时他觉得,蝼蚁的善意不过是讨好强者的戏码。可此刻阿婆的笑里没有敬畏,只有见着邻家老伯的自然。
“谢……谢。”他喉结动了动,这是他第一次对凡人道谢。指尖触到凉茶的温度,竟比仙酿更让人心安。
街角突然传来孩童的欢呼:“神仙哥哥!您昨天教我画的云朵,我画在风筝上了!”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纸鸢跑近,竹骨上歪歪扭扭的云团里,还画了个扛扫帚的小人。
裁决使的法袍内层,最后一缕星辰纹路“嘶”地断开。他蹲下身,帮小丫头理了理风筝线:“这云要再圆些,像阿婆蒸的馒头。”
“叮——”玄箴的声音从街角的铜铃里传出,那是民生司新制的传讯器:“外来神明玄霄(裁决使法号),今日劳动任务完成度98%,缺扫的墙根已补,奖励半块桂花糕,凭券到西市李记领取。”
围观的百姓哄笑起来,有个挑担的汉子拍了拍裁决使的肩:“老玄头这系统倒公道,我上次扫漏了门槛,也被扣了半块糖饼。”
裁决使摸着怀里的木牌,牌面刻着“东岭城临时居民001号”。三天前他还觉此乃奇耻大辱,此刻却摩挲着木牌上磨出的包浆,想起昨夜帮老妇挑水时,她塞给他的煮鸡蛋——带着灶膛余温的鸡蛋,比任何仙果都甜。
同一时刻,城南的梧桐树下,林诗雅的绣鞋碾过一片落叶。她望着那抹灰布身影,手中的弑神剑鞘在掌心沁出冷汗。
“你该明白,星辰仙宗要的是能震慑凡界的神明,不是扫大街的杂役。”她的声音冷得像灵界的雪,“你若现在随我回山,我可向宗主求情,保你仙位。”
裁决使直起腰,扫帚靠在墙上发出轻响:“圣女,你试过引动天雷吗?”他指了指天空,“我前日想唤来九霄神雷,结果这破城的‘环境监测系统’跳出来,说‘噪音超标,扣除三百功德积分’——你看。”他翻开衣袖,臂弯处浮起淡金色的数字,“现在只剩一百二了,再扣完就要去扫茅房。”
林诗雅瞳孔骤缩。她分明感应到,东岭城的天地灵气被某种更古老的规则包裹着,像层看不见的茧。仙法在这里不是力量,更像被装进了算盘的算珠,每动一次都要“缴费”。
“那你为何不撕了那些劳什子条例?”她的指尖抵住裁决使心口,“以你金仙之境——”
“我撕过。”裁决使打断她,眼底浮起苦笑,“那张《外来人员登记表》被我撕成碎片,结果碎片自己粘成十份,还飘到监察司门口。他们说这叫‘备案自动复制’。”他望向街角的便民站,谭浩正叼着草躺在竹椅上打盹,小花猪在他脚边拱来拱去,“圣女,这里没有‘强者为尊’,只有‘规矩最大’。而那个总说要躺平的皇子……”他顿了顿,“他不是在隐藏实力,他是把这方世界的‘理’,重新写了一遍。”
林诗雅的手猛地一颤。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客栈翻到的《东岭城志》,卷首写着:“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这是谭浩半月前在街头说书时随口说的,如今竟刻进了每块界碑。
深夜,便民站后院的葡萄架下,谭浩脱了鞋,把脚泡在木盆里。月光透过藤蔓洒在他脸上,照见他翘起的二郎腿——左脚的鞋跟磨破了,露出里面塞的稻草。
“九殿下。”玄箴捧着一叠文书走来,墨香混着他身上的纸页味,“裁决使七十二时辰公益服务已完成,按《特殊人员安置条例》……”
“给他安排个巡查岗。”谭浩打了个哈欠,捞起脚边的西瓜皮扔给小花猪,“月俸三吊钱,包一顿午饭。”
“若他再度暴起?”玄箴推了推眼镜,笔杆在指尖转得飞快。
谭浩咧嘴一笑,捞起脚帕擦脚:“怕啥,他又不是没交社保。”
话音刚落,整座东岭城的地脉轻轻震颤。正在哄孩子的妇人、打更的老汉、补渔网的渔夫,所有人的太阳穴都微微发烫——一段记忆像晨雾般漫进脑海:若有人破坏秩序,全民可启动“共惩契约”,集体剥夺其行动自由。
“这是……”玄箴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点。
“就当是给咱们东岭城的保险。”谭浩拎起木盆往屋里走,拖鞋拍打着青石板,“对了,明天轮到谁值班喂猫?西街那只三花又生了小猫,可别饿着。”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小花猪叼着西瓜皮跟了进去。后院的葡萄叶沙沙作响,不知何处传来铜钟轻鸣。
与此同时,东岭城的天空正泛起奇异的青铜色。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将整片苍穹翻了过来,露出古钟内壁般的纹路。那些纹路里,隐约能看见无数金色的字符流转——像是某种更古老的规则,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