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积雪融了又结,反复三回,东岭山的桃花才刚鼓起小小的苞。谭浩正蹲在自家猪圈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绩 效 ”挠着痒痒。这头黑猪如今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此刻正四脚朝天地躺着,把肚皮摊成一张烙饼似的,尾巴尖惬意地扫着谭浩的旧布鞋,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再这么挠下去,你真要胖得翻不了身了。”谭浩嘴里叼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手指在热乎乎的猪肚皮上画着圈,“上回玄箴说要给你评个‘年度进食标兵’,你倒是来劲。”
他话还没说完,山脚下猛地炸开一阵急促的铜锣声。
“哐——哐哐——”
锣声惊得“绩效”一个打挺蹦起来,肥壮的身子差点把猪圈围栏撞散架。谭浩一抬头,就看见二十多个村民正热热闹闹地顺着青石板路涌上来,打头的是两个结实汉子,吭哧吭哧地抬着一顶扎眼的红绸小轿,那轿帘上还用金线绣着晃眼的“督导”两个大字。
跑在最前头的是村口老李家的小子铁柱,才七岁,举着一面小旗子,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谭九爷!谭九爷!您被选上啦!‘跨区域联合督导总顾问’!”
“啥玩意儿?”谭浩嘴里的狗尾巴草“啪嗒”掉在地上。
他直起腰,瞅着那顶摇摇晃晃、透着股廉价喜庆劲儿的红轿子,后槽牙都开始泛酸——上次被硬拉去调解两家争那巴掌大的菜地,他在树荫底下硬是“调解”得睡着了;上上次说要他当什么“晒谷场纠纷裁判”,结果被一群老太太围着,听了整整三个时辰的家长里短,脑袋都快炸了。
“九爷,您是不知道!”紧跟着的铁柱他娘,王婶子,抹了把汗津津的脸,笑得见牙不见眼,“昨夜里各村代表开会推举人选哩!本来竹牌上写的是玄箴先生的名字,可那‘玄’字写得有点草,张猎户他眼一花,给看成‘谭’字啦!”她挤到谭浩跟前,不由分说地把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红枣糕塞进他手里,“大伙儿一琢磨,反正您金口一开,比那天条还管用,挂个名儿就成!”
红绸轿子就这么停在了猪圈前头,日光从轿帘缝隙漏进来,将谭浩的影子在泥地上拉得老长。他盯着手里那块甜香扑鼻的红枣糕,忽然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这架势,跟去年被众人硬按着坐上“东岭山第一调解官”位子时,村民们纷纷往他怀里塞糖糕的场景,简直一模一样。
“九爷,您就应了吧!”抬轿子的张二牛搓着手,憨笑道,“您啥也不用干,就往那椅子上一坐,俺们心里就忒踏实!”
“我要是应了,”谭浩捏着那块红枣糕,眼角微微向上挑了挑,“头一件要立的规矩,就是‘午休必须满三个时辰’。到点儿就得敲锣叫我睡觉,谁要是误了时辰……”他顿了顿,瞥了一眼正哼哧哼哧蹭过来的“绩 效 ”,“就罚他给这馋货多添两盆精饲料。”
“中!太中了!”村民们哄然大笑,铁柱举着小旗子蹦得更高了,“我这就去找木头刻牌子!”
“谭浩。”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谭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林诗雅踏着青石台阶上来了。她总是一身月白衣裙,发间坠着那颗冰魄珠,此刻珠子沾着清晨的露水,在朝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有些晃眼。
“你自然不在意这些虚名,”林诗雅停在猪圈旁,袖中冰魄剑传出极轻微的嗡鸣,似一声叹息,“可他们将你视作定心的锚。若此事传至上界……那些始终盯着天武大陆的老古董,未必能容得下一个可以随意更易规则的存在。”
谭浩懒洋洋地往后靠在竹椅里,仰头望着天上流云。风吹起他宽松的布衫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这是他特意让厨房大娘改的,比那拘束的皇子朝服足足大了三号,图个自在。“上回那虚空蛀洞都没能把天捅破,区区几个名头又能怎样?”他把嘴里的草茎转了个圈,忽然坐直了些,冲林诗雅挤了挤眼,“再说了……你不是总把‘让百姓自己握笔’挂在嘴边么?”
林诗雅的耳尖微微泛红。她别过脸去,望向山脚下袅袅升起的炊烟,声音轻了几分:“我是怕……他们过于倚重你,反而失了主心骨。”
“嘘——”谭浩忽然竖起食指。
山坳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童声。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娃娃抱着泥巴团跑过来,领头的小丫头高高举着一块湿泥巴拍成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谭村长办公室”几个大字。他们就在猪圈旁的老槐树下,用石头垒起“公案”,捡根树枝当惊堂木,排着队嚷嚷:“我要状告先生留的课业太多!”“我请求明天打雷别劈我家晾衣杆!”
谭浩看着那小丫头把泥牌子往槐树杈上一挂,自己像模像样地往树墩子上一坐,拿起半块砖头当惊堂木,脆生生地喊:“下一位!”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连一旁站着的林诗雅,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日头偏西时,山风忽然转了向,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
“要下暴雨了!”巡山的赵猎户扛着枪急匆匆跑来,“西边天上乌云跟泼了墨似的!预警的铜锣都敲破了!”
玄箴攥着一把用来布阵的千纸鹤符纸冲上山,额头的汗水把道袍的领口都浸湿了:“不好!堤坝那边加固的符文光芒突然变弱了!我……我得赶紧再去补一道!”他转身就要往山下冲,却被谭浩叫住。
“等等。”谭浩挠了挠他那头睡得乱翘的头发,指着山脚下便民站的方向,“我上回喝多了,在墙上瞎画的那排水渠图……就是歪七扭八像蚯蚓爬的那张?”
“您说的是那张‘咸鱼醉梦图’?”王婶子一拍大腿,“早被那群小崽子用铲子原样刻在河岸的石壁上了!说是要给‘谭村长办公室’添点政绩!”
暴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得像炒豆子。
谭浩蹲在屋檐下,看着浑浊的山洪裹挟着泥沙冲泻而下,然而到了刻着蚯蚓图的石壁前,水流竟猛地打了个旋儿——顺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自然地分成了三股。一股灵巧地绕开了村口的晒谷场,一股被引向了村后的菜园子,最小的一股甚至漫进了“绩 效 ”的猪圈,把那只黑猪乐得在泥水里直打滚,哼哼唧唧。
雨住风停时,玄箴还站在河岸上,手里紧紧攥着被雨水打湿的千纸鹤。他望着石壁上那看似孩童涂鸦般的刻痕,又抬头看向屋檐下正啃着嫩玉米的谭浩,对身旁的林诗雅轻声叹道:“你看,如今连他的……无心之言,都成了这方水土默认的规矩。”
林诗雅望着谭浩发梢将滴未滴的水珠,忽然想起去年寒冬,他蹲在结冰的井边,在草纸上写“水温保持”方案,写了半行又烦躁地涂掉,嘟囔着“发个暖手炉比啥都强”。后来,每家每户还真的都有了暖炉,不是靠什么仙家法宝,是村民们照着他随手画的、极其简易的图纸,用废铁皮和寻常木炭自个儿捣鼓出来的。
“这世界……是不是有点太拿我的梦话当真了?”谭浩啃着玉米,望着屋檐下连成线的水珠,喃喃自语。
山风掠过,卷起他的衣角,一片泛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轻轻盖在地上的猪食残渣上——那上面,还粘着一小片从红轿子上掉落的、写着“督导”字样的金线碎屑,像一份被随意遗弃的任命状。
夜深了,王婶子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她扒着窗棂往外瞧,看见三个背着青布包袱的外乡人正走进村子,带头的是个老丈,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上隐约可见“七十二村代表”的字样。
“唉,明儿个又得去砍竹子扎彩棚喽。”王婶子拿了根柴火捅了捅灶膛,火星子噼啪作响,“听说隔壁几个村要合伙办个什么‘治村心得交流会’……也不知是哪个嘴快的传出去的风声。”
炊烟随着风飘出窗外,掠过谭浩安静的猪圈。“绩 效 ”早已在泥坑里睡得四仰八叉,圆滚滚的肚皮上,还沾着半块没啃完的红枣糕。
而更远处的山路上,那几点外乡人提着的灯笼光,如同流萤,在沉沉的夜色里,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