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古墓林里的风突然变了温度。
原本哭嚎着要“看儿子娶妻”的年轻士兵,此刻正抱着头蜷缩在地,透明的指尖深深掐进不存在的肉里:“那年山匪烧了村子……我娘喊我小名跑出来,我却回头去抢半袋米……”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我宁愿忘了!我宁愿当团没脑子的鬼!”
另一边,穿靛蓝粗布衫的老妇却扶着歪斜的墓碑直起身,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星光:“我家小栓子去年娶了邻村的阿菊,听说前儿刚得了个大胖小子……”她抖着胳膊朝东南方伸去,指甲盖里还沾着灶膛的灰,“让我摸摸那小娃娃的脸,就摸一下,我保证不闹。”
谭浩原本盘坐在最高的残碑上,此刻却歪着脑袋,草茎在嘴角晃出懒散的弧度。
他望着下方像被揉乱的线团般纠缠的亡魂,突然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识海里那些碎片又开始翻涌了,某个战死将军的不甘、某个被负心汉逼死的姑娘的怨毒,正顺着灵魂的缝隙往他意识里钻。
“麻烦。”他嘀咕了一声,忽然屈指弹向空中。
一道银色光网应声而落,像撒向星河的渔网。
网丝间流转着细碎的光粒,仔细看竟是“记忆”“执念”“归愿”三个金色篆字在循环闪烁。
有亡魂刚触到光网便被弹开,抱着头尖叫着往地底钻;有的却像扑火的飞蛾,颤抖着穿过网孔,周身的黑雾渐渐褪成淡金。
“第一个通过的。”林诗雅的声音突然从身侧传来。
她的星辰锁链仍在半空游弋,将整个墓林罩成淡蓝色的茧,此刻却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
谭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穿月白旧衫的妇人正站在光网另一侧,鬓角别着朵褪色的石榴花。
她没有像其他亡魂那样欢呼着冲向人间,反而转身走向墓林外的土路。
那路尽头有座爬满青藤的老屋,门楣上“归”字木牌被风刮得吱呀响。
“她要去哪儿?”林诗雅指尖微动,锁链在半空划出半道弧,终究没拦。
谭浩歪头看了会儿,突然笑出声:“那是她的家。”
老妇推开虚掩的柴门,灶台上蒙着层薄灰,水缸里结着蛛网。
她却像看不见这些,熟练地往灶膛里塞干柴,从梁上取下半袋米。
当第一缕炊烟从烟囱升起时,她摸出块粗布擦了擦桌面,将热腾腾的面条轻轻放下。
“小柱子,趁热吃。”她对着空椅子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你娘煮的面,还是当年的味儿。”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开始消散,像春雪落在暖炉上。
最后飘起的是那朵石榴花,轻轻落在面碗边。
“奶奶?”
远处传来少年的喊叫声。
抱着书包的男孩跑得气喘吁吁,站在柴门外时,恰好看见那朵花飘起又落下。
他愣了愣,推开柴门,看见还冒着热气的面条,眼睛倏地红了。
“奶奶……”他扑到桌前,手指穿过面碗,却摸到了尚有余温的木桌,“我就说,您肯定舍不得我……”
林诗雅望着这一幕,喉结动了动。
她修行千年,见过太多生死离别,却第一次觉得“轮回”二字烫得慌。
“那是……断忆鬼?”她突然指着光网边缘。
那个总在半夜溜进宅院偷记忆的灰影,此刻正扒着光网边缘发抖。
他的指尖触到网丝的瞬间,整个人突然剧烈震颤——原本空洞的眼窝里,竟溢出两行血泪。
“我……我娘叫我阿禾。”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齿轮,“她总说,阿禾乖,等收了稻子,给你做糖油粑粑。”他抬起手,颤抖着摸自己的脸,“原来我也有名字,原来我也被人疼过……”
“够了!”
炸雷般的怒吼撕裂夜空。
无归的黑袍翻卷如浪,往生幡上的铜铃早碎成齑粉,此刻幡面被黑气浸透,正渗出滴滴黑血。
他身后的冥河突然倒流,浪头里翻涌着白森森的骨茬,静葬鼓的轰鸣也重新炸开,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
“万魂殉葬咒!”无归的瞳孔变成纯粹的黑,“你们这些该入无识之海的渣滓,就该永远沉睡!”
林诗雅的锁链瞬间绷直,指尖泛起青光——她能感觉到这咒术的恐怖,那是要将所有有自主意识的亡魂彻底抹除,连残魂都不剩。
可当她转头看向谭浩时,却见那家伙正歪在碑上打盹,草茎都快从嘴角掉下来了。
“吵死了。”谭浩没睁眼,抬手拍了拍耳朵,“你说死人都该走?行啊。”他翻了个身,面朝天空,阳光透过眼皮在视网膜上投出光斑,“本源编辑态,启动。”
天地突然寂静。
无归的咒术光柱刚升到半空,便像被无形的手揉皱的纸。
黑浪翻涌的冥河突然飘起樱花,倒流的河水变成了绕着墓碑流淌的清泉。
往生幡上的黑气簌簌掉落,幡面展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本周推荐景点:奈何桥樱花大道”。
“我宣布,今日为‘清明踏青日’。”谭浩打了个哈欠,声音混着睡意,“所有亡魂享有七日阳间探亲假,鬼差加班必须发双倍梦境币。”他伸手接住飘到面前的黄榜,扫了眼上面的《阳间春游指南》,笑出声,“这排版谁弄的?比我前世公司的破传单还丑。”
原本狰狞的亡魂潮瞬间炸了锅。
有白胡子老头拽着老伴的手往镇里跑:“走,去看咱们闺女的绣坊!”战死的士兵摘下头盔,蹲在田埂边摸新抽的稻穗;几个小鬼凑钱买了串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地舔,糖渣落了满地。
林诗雅望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腰间的星辰玉牌烫得慌。
她修行所求的长生,是为了离凡脱俗,可此刻那些哭着笑着的亡魂,分明比她见过的任何仙人都更像“活过”。
“谭浩。”她轻声唤道。
“嗯?”那家伙还在研究黄榜,手指戳着“禁止偷吃供品”的条目直乐。
“若生死皆可选择……”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我们修仙求长生,又是为了什么?”
谭浩抬头看她,阳光正好落进他眼里。
他突然笑了,把黄榜往她怀里一塞:“诗雅仙子,你这问题问错人了。”他重新躺平,草茎在嘴角晃,“我啊,就想睡个好觉,别总有人来闹。”
墓林最深处,忘名翁的纸灯忽明忽暗。
他摸出块磨损的木牌,用炭笔在上面添了一行小字:“归心娘,返乡,未逾期。”衔灯雀扑棱着翅膀飞来,嘴里叼着朵刚摘的野花,轻轻放在木牌旁。
“第一百零八位了。”忘名翁对着夜风喃喃,“看来那小娃娃,真要把这天地的规矩,重新写一遍了。”
而在更远的冥河之畔,无归单膝跪在岸边。
他的黑袍被咒术反噬撕成碎片,往生幡只剩半截残杆,还在滴着黑血。
第七日的黄昏正从云层后爬出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折断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