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大上海,如同一锅永远在沸腾的、混合着欲望与金钱的浓汤。依萍,或者说“白玫瑰”,已经习惯了在特定的时间,像一株安静的水草,潜入这片喧嚣的深海。
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墨绿色旗袍,坐在后台那个狭小逼仄的化妆间里,耳边是门外传来的、经过隔音不良的木板削弱后依旧清晰的鼓点、笑闹和红牡丹那甜得发腻的歌声。她没有像其他等待上场的歌女那样补妆,或是兴奋地交流着今晚又收到了哪位阔少的邀约,只是静静坐着,膝上摊开着那个写满音符和歌词的笔记本。
但她的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时间差不多了。她合上笔记本,放入抽屉锁好,站起身,却没有立刻走向通往舞台的那扇门。她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隙,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投向外面光怪陆离的大厅。
这是一个绝佳的观察位置。她能清晰地看到舞台上红牡丹正卖力地扭动着腰肢,对着台下某个方向抛着媚眼,歌声婉转,带着刻意的娇嗔。台下,穿着西装或长衫的男人们,搂着打扮入时的女伴,或大声谈笑,或举杯畅饮,眼神大多迷离,沉浸在酒精与声色带来的短暂麻痹中。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像一台冷静的扫描仪。
靠近舞台的贵宾卡座里,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手指上的金戒指在灯光下反着光,他正将一杯酒递给红牡丹,手看似不经意地在她腰上摸了一把,引来一阵夸张的娇笑。远处角落,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男女,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们好奇又带着些许拘谨地张望着,面前只摆着最便宜的啤酒。还有独坐一隅、默默抽着烟、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的中年文士;周旋于不同卡座之间、巧笑倩兮却眼带精明的舞女……
形形色色,众生百态。
依萍的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她在观察,观察这些客人。观察谁是真的来寻欢作乐,谁只是无聊消遣,谁又可能……是在这浮华之下,寻找一丝别的东西。
她看到了那些在红牡丹歌声中大声叫好、拼命鼓掌的,也看到了那些只是敷衍地拍几下手,眼神却飘向别处的。她注意到,当她前几天唱那首略带忧伤和坚韧的《四季歌》时,台下那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听得格外专注,而那个独坐的文士,也曾微微颔首。
这就是市场。秦五爷说得对,客人买账,才是硬道理。但客人,并非铁板一块。
红牡丹的路线,迎合的是那些寻求最直接感官刺激的客人。他们愿意为香艳、为挑逗、为虚假的奉承买单。这部分市场,最大,也最“实惠”。
但,并不是全部。
她的“不同”,她的清冷,她的歌声里那点不合时宜的“干净”与“认真”,或许无法取悦大多数,但似乎……能吸引到一小部分“特别”的客人。这部分客人,数量或许不多,但他们的欣赏,可能更持久,也更……“值钱”?
缝隙外,红牡丹一曲终了,在一片夹杂着口哨的掌声中,扭着腰肢下了台,经过依萍门前时,斜睨了一眼门缝后的那双眼睛,嘴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诮。
依萍轻轻关上了门缝。
轮到她了。
她整理了一下旗袍的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当她推开化妆间的门,走向那片炫目的灯光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在门后审视时的冷静与算计,只剩下一种沉浸式的专注。
她站上舞台,灯光笼罩下来。她没有去看那些喧闹的卡座,目光虚虚地落在半空中,仿佛在对着另一个纯净的世界歌唱。
今晚,她唱的是另一首经过她调整的、带着淡淡离愁别绪的《何日君再来》。她没有刻意渲染悲伤,只是用一种娓娓道来的方式,唱出了那“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的怅惘与期盼。
歌声响起,清冽如泉。
台下的喧嚣,果然又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几个音量键。那些大声谈笑的,似乎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那些醉眼迷离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清明。她看到那几个学生再次抬起了头,那个独坐的文士,端起酒杯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甚至,她注意到靠近舞台的另一个卡座里,一个穿着挺括西装、气质冷峻的年轻男子,原本随意靠在沙发背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一些,目光穿过晃动的光影,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纯粹的欣赏?
一曲终了。
掌声响起,依旧不算雷动,却比之前更为扎实。打赏的银元落入盘中的叮当声,似乎也密集了一些。
依萍鞠躬,下台。
她没有去看具体收到了多少打赏,但心里明白,她赌对了方向。
她的价值,不在于迎合大多数,而在于精准地吸引那小部分“对”的客人。她要做的,不是变成另一个红牡丹,而是将“白玫瑰”这三个字,打磨成独一无二的品牌,让她的歌声,成为一种稀缺的、值得被更高定价的“商品”。
回到后台,她再次走向那个账房窗口。
今晚的打赏,或许依旧不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而她,是这场改变的,唯一的导演与主角。
浮华依旧,但在那片喧嚣之下,一株带着刺的白玫瑰,正以自己的方式,冷静地扎根,并准备开出足以撼动定价规则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