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大上海是灼热而喧嚣的,但当最后一盏霓虹熄灭,乐声止歇,人群散去,留下的便只有一片冷却后的、带着烟酒残迹的空寂。依萍从后门走出来,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上海滩特有的、混杂着江水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因长时间处于嘈杂环境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天色仍是沉郁的灰蓝,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街道上空旷无人,偶尔有早起的黄包车夫拉着空车,慢吞吞地跑过,车轮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这与几个小时前那个声色犬马的世界判若两地。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附近一个通宵营业的、极其简陋的馄饨摊。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只顾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骨汤和沉浮的馄饨。她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清汤馄饨,坐在低矮的长条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热汤下肚,带来些许真实的暖意,驱散了从歌舞厅里带出来的、沾染在衣衫上的那股子浮华又颓靡的气息。
吃完,她数出几个角子付了账,将那旧钱夹里仅剩的几枚银元和角子又仔细清点了一遍。今晚的打赏分成,加上前两日积攒的,一共是三块七角。这便是她目前所有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流动资金”。
回到那个位于弄堂深处、终年难得见到充足阳光的家时,傅文佩已经起床,正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在灶台边忙碌着准备极其简单的早饭。看到依萍回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盛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放在小桌上。
依萍没有去看母亲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径直走到屋里唯一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同样粗糙的笔记本——这是她特意买的,用来记账。
她坐了下来,拧开钢笔帽,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收支账册”四个字。然后,翻到第一页,开始记录。
日期:民国二十五年,x月x日
收入项:
· 大上海打赏分成:1.05 银元 (累计:3.70 银元)
支出项:
· 早点(馄饨):0.15 银元
· 笔记本及铅笔:0.20 银元
结余:3.35 银元
总负债:-9978.95 银元 (系统锁定)
她的字迹清晰而工整,每一个数字都写得一丝不苟。看着她亲手写下的“结余”与“总负债”那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差距,一种冰冷的窒息感悄然攥住了她的心脏。三块多银元,对于一万银元的债务而言,连利息都算不上。
但她没有停下笔。她在下面空出一行,开始规划。
近期必需支出预估:
· 房租:? (需向母亲确认具体数额)
· 米粮:?
· 菜金:?
· 煤炭:?
预计本月基础薪资:20 银元 (尚未发放)
目标:本月除必要开支外,结余需达到 15 银元以上。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十五银元,是她给自己定的第一个短期目标。这意味着,她需要从打赏和其他可能的来源,至少再获得超过十银元的收入。这在一个丙等歌女,尤其是一个不肯“放下身段”的歌女看来,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敲击着账本上“打赏分成”那几个字。
红牡丹那略带讥诮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你这副样子,唱得再好,也就值这个价了。”
值这个价?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不,她不信。
大上海的舞台,不仅仅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场所,它也是一个名利场,一个用才情、手段甚至是运气进行博弈的地方。她陆依萍,或许没有那些八面玲珑的手段,但她有她的武器——她的歌声,她的“不同”。
她需要让这“不同”更具价值。不是通过谄媚,而是通过……不可替代性。
她合上账本,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深处。窗外,天色已经亮了不少,弄堂里开始响起邻居起床洗漱、倒马桶的声响,新的一天嘈杂而真实地开始了。
傅文佩将一碗米粥和一碟咸菜推到依萍面前,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道:“依萍,若是太辛苦……我们还是……”
“妈,”依萍打断她,端起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会好起来的。”
她低下头,开始喝粥。心里却在飞速地盘算着,今晚登台,该唱哪一首歌,才能让那打赏的盘子,不再只是零星地响起几声叮当,而是能有更沉甸一些的动静。
清晨的微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在她年轻却已承载了太多重量的脸庞上,也照在那本刚刚启用的、记录着卑微希望与庞大压力的账本上。
路,要一步一步走。钱,也要一分一分地挣。而她,绝不会止步于这“九角银元”的定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