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高压,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将张衍志紧紧束缚。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力场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在逼迫他释放出潜藏的所有能量。
藏拙?
在这种全方位的关照下,已成奢望。
他就像一块被投入洪炉的矿石,除了奋力燃烧,尽力提炼,别无他法。
这日的经义课,气氛格外凝重。
陈先生端坐讲台,面色肃然,目光如电,扫过台下众学子,最终定格在张衍志身上。
今日讲解的是《春秋》微言大义,涉及“尊王攘夷”、“华夷之辨”等核心议题。
陈先生引经据典,剖析入微,讲到关键处,突然停下,抛出一个极为刁钻的问题:
“《春秋》僖公二十三年,‘春,齐侯伐宋,围缗。’ 左氏传曰:‘讨不敬也。’ 然宋何以‘不敬’?公羊、谷梁二传皆未明言。”
“后世注疏,或言宋襄公图霸招忌,或言其与楚暗通款曲。”
“然则,此‘不敬’之源,究竟何在?其于当时天下大势,又有何昭示?”
“张衍志,你来说说看。”
这个问题一出,满堂寂静。
这已远超童生水平,甚至许多秀才也未必能理清其中关节。
因为它不仅要求对《春秋》三传及后世注疏烂熟于心,更需要对春秋时期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和政治伦理有深刻理解。
同窗们皆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投向张衍志,心中暗忖。
陈先生这已不是提问,简直是考校翰林了!
张兄怕是要难堪。
王圆更是捏了把汗,担忧地看着张衍志。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被点到名的张衍志并未露出丝毫慌乱。
他缓缓起身,目光沉静,先前刻意收敛的气场在无形中展开。
连日来的被迫榨取,已让他无法再维持那份中规中矩的表象。
他略一沉吟,清朗的声音便在斋舍内响起:
“回先生。”
“学生以为,探究宋之‘不敬’,需跳出具体事件,观其时所处之‘势’。”
开口第一句,便让陈先生眉头微挑。
这角度,不落俗套。
张衍志继续道:
“齐桓公称霸,尊王攘夷,号令诸侯,其所构建的,乃是一套以周礼为表、以齐国力为里的国际秩序。”
“宋襄公欲继其业,然其国力不足,威望未孚,却急于会盟征伐,此乃‘德不配位’,本身便是对齐桓所遗秩序的一种挑战,亦可视为一种‘不敬’。”
“左氏所言‘讨不敬’,表面在宋,实则意在震慑诸侯,重申齐国霸权,维护此一秩序。”
他顿了顿,见陈先生目光专注,并未打断,便知思路无误,继续深入,说道:
“至于与楚暗通款曲之说,学生以为,此乃后世儒者以‘华夷之辨’严格划分之下的臆测。”
“春秋之世,华夷杂处,博弈频繁,宋处中原与荆楚之间,其外交策略必然复杂。”
“齐侯伐宋,恐非单纯因宋‘亲楚’,更深层原因,在于阻止宋国成为连接楚势力北上的桥梁,维护中原诸侯体系之纯粹性与齐国在该体系中的领导地位。”
“故此‘不敬’,实则是宋国在试图重新定位自身于新旧秩序交替之动荡时局中,所必然引发的霸权反弹。”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逻辑严密,层层递进。
不仅综合了三传注疏,更引入了一种近乎现代国际关系学的宏观视角,将单一事件置于广阔的历史时空与权力结构中去分析。
那种俯瞰历史的宏大格局,对权力本质的冷静洞察,让在座所有埋头章句的学子都感到一阵莫名的震撼与……陌生。
这……这是张衍志?
那个月考只得十五名,近来还被先生们频频刁难的张衍志?
斋舍内落针可闻,只有他清朗的声音在回荡。
先前那些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早已被惊愕与难以置信取代。
王圆张大了嘴,高肃眼中精光闪动,连一向沉默的赵健,也抬起了头,紧紧盯着他。
陈先生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执教多年,见过的才俊不知凡几,但,能将《春秋》读到如此境地,拥有这般开阔视野和深刻洞见的少年,实属罕见!
这已非简单的经义娴熟可以概括,这分明是具备了着书立说的潜力!
他先前只觉得此子藏拙,却万万没想到,其内里竟藏着如此锋芒与格局!
“故而。”
张衍志最后总结道:
“此‘不敬’,非仅礼仪之失,实乃权力博弈之必然。”
“齐侯之伐,是霸权对潜在挑战者的预防性打击,亦是旧秩序对不安分力量的规训。”
“《春秋》笔法,‘讨不敬’三字,微言大义,尽在其中。”
话音落下,斋舍内依旧一片寂静。
众人仿佛还沉浸在那番石破天惊的论述中,未能回神。
陈先生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说道:“坐。”
只此一字,再无他言。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简单的“坐”字背后,蕴含着何等巨大的认可与震惊。
陈先生没有点评,没有赞许,也没有再追问,因为这答案本身,已无需任何赘言。
接下来的课,陈先生讲解时,目光偶尔掠过张衍志,复杂难明。
而张衍志一旦放开束缚,便不再收敛,随后的课堂问答,他虽未再主动发言,但,陈先生点到他人时,若同窗回答不尽人意,目光便会下意识地扫向张衍志,而张衍志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微不可查的颔首或摇头,便能让陈先生心领神会。
一种无形的默契在师生间建立。
张衍志,再也藏不住了。
……
课后。
陈先生并未直接回文翰斋,而是径直去了山长李修远的书房。
“山长!”
陈先生甚至忘了礼节,推门而入,脸上犹带着未散的激动与震撼,说道:
“那张衍志……那张衍志……”
李修远正在批阅文书,见他如此失态,放下笔,平静地问道:
“陈先生何事如此匆忙?那小子又惹祸了?”
“非也!非也!”
陈先生连连摆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将今日课堂上张衍志那番关于《春秋》“讨不敬”的论述,原原本本,详尽地复述了一遍。
他越说越是激动,末了抚掌叹道:
“山长!此子之才,远非我等此前所见!”
“其论析之深,视野之宏阔,格局之远大,简直……简直不像一个少年童生!”
“若非亲耳听闻,我绝不敢相信!其才恐不在当年书院第一的杨文远之下,不,或许犹有过之!”
“我等此前,竟是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