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山间的层林尽染,一片绚烂。桃源村的日子如同村边那条小溪,缓慢而平静地流淌着。
玉清和顾枭这两个外来者,像两颗被流水偶然带入此地的石子,经过最初的磕碰和摩擦,终于渐渐沉底,开始被水底的沙砾悄然接纳。
然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是村民们私下里好奇揣测的话题。
顾枭气质冷硬,带着战场留下的肃杀气和明显的残疾,虽然靠着替人看信写字换取了些许好感,但那身经百战淬炼出的、与普通农户截然不同的气场,依旧让人望而生畏。
而玉清,容貌出色,性情温和,手脚勤快,很快就赢得了不少村妇的怜惜和好感。
这样两个人,一个明显曾是上位者,一个却似落难公子,如今却同住一屋,同锅吃饭,举止间带着难以言喻的亲密和默契,实在引人遐思。
常常有妇人在玉清独自在溪边洗衣、或者打理菜地时,凑过来搭把手,然后状似无意地提起:“玉清小哥,顾先生……他以前是做大官的吧?那通身的气派……”
“你们是表亲?还是……?”
“逃难路上碰见的?那可真是缘分……”
玉清通常只是笑笑,用一些含糊的话语带过,既不否认,也不深谈。
他知道村民没有恶意,只是好奇,但他和顾枭的过去太过沉重和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也不愿轻易示人。
这天下午,阳光暖融融的,玉清抱着一盆换下来的脏衣服来到溪边。
几位相熟的婶子、嫂子也在,大家一边捶打着衣物,一边闲聊着家长里短。说着说着,话题又不可避免地绕到了他们身上。
心直口快的张婶终于没忍住,一边用力搓着衣服,一边直接问道:“玉清小哥,你别怪婶子多嘴,你跟那位顾先生……你们俩,到底是个啥关系哩?我看他那样子,不像一般人,你们这……咋就凑到一块过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溪水潺潺的声音都仿佛清晰了许多。
其他几位妇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或直接或含蓄地落在玉清身上。
玉清正在揉搓一件顾枭的旧衫,闻言,动作猛地顿住。
溪水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他低着头,能看到水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带着些许茫然的倒影。
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是顾府小院中,禁锢者与禁脔的关系?
还是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灌下迷药、强行送走与决绝返回、废墟寻踪的关系?
是逃亡路上,相互扶持、生死与共的关系?
是这陋室之中,彼此取暖、共同构筑这微弱家园的关系?
那些纠葛、疼痛、挣扎、温暖、依赖……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又缓缓退去,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比任何单一词汇都更加深沉、更加牢固的联结。
他沉默了许久久,久到妇人们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再次含糊过去。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
秋日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将他额间那颗朱砂痣映得格外清晰。
他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窘迫、羞赧或难堪,只有一种风雨过后、异常平静而坦然的神色。
他目光清澈,看向问话的张婶,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张婶,我们……是家人。”
“家人”。
这两个字,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定格了溪边的空气。
妇人们都愣住了,脸上闪过惊讶、恍然,随即又化为一种更深的理解和沉默。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家人”二字,重于千金。它超越了血缘,超越了世俗的界定,代表着最本质的依靠和不离不弃。
没有人再追问,沉默了片刻后,李嫂率先打破了寂静,笑着转移了话题:“哎,说起来,我家那口子昨天……”
溪边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只是那目光中的探究,已然变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接纳。
“玉清小哥说你们是家人哩。”
这话,如同长了翅膀,很快就在小小的桃源村传开了。
当它辗转传入顾枭耳中时,他正应一位老伯的请求,帮他给远方的儿子写一封报平安的家信。
来凑热闹的半大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却让顾枭握着那支秃笔的手,猛地一颤。
笔尖饱蘸的浓墨,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粗糙的草纸上,迅速洇开成一团硕大而丑陋的墨渍,几乎掩盖了刚刚写下的字迹。
家人……
顾枭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石雕。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纸上那团不断扩散的墨黑,视野却一片模糊。
这两个字,太轻,又太重。
轻得像羽毛,拂过他千疮百孔的心房;重得像山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到令人想落泪的归属感。
他想起自己显赫却冰冷的家族,想起勾心斗角的官场,想起尸山血海的战场……
那些地方,有上下尊卑,有利益纠葛,有忠诚背叛,却唯独缺少最纯粹的“家人”。
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某种责任和使命,而非“家”的温暖。
而玉清,这个他最初只是怀着复杂心思占有的、来自风尘之地的人,却在他跌落谷底、一无所有时,没有抛弃他,反而用那单薄的肩膀,为他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可以喘息的天。
他们一起开荒,一起纺线,一起应对漏雨的夜晚,一起分享粗粝的食物……点点滴滴,早已将他们的命运死死地缠绕在一起,超越了最初的所有定义。
不是主仆,不是恩客与伶人,甚至不仅仅是爱侣。
是家人。
是无论富贵贫穷、健康疾病,都无法割舍,彼此生命中唯一的、最后的依靠。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震撼、温暖和近乎虔诚的感激之情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顾枭心中最后一道名为“过去”的堤坝。
他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
他久久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管那封被毁掉的信。
那个说话的孩子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最终,顾枭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嗯。”
这一声“嗯”,轻若蚊蚋,却重如千钧。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默认了,也认定了这个身份。
从此刻起,在桃源村,在所有村民眼中,他们便是彼此唯一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