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展开马祥麟那封新的回信,读得是眉头紧锁又哭笑不得。通篇辞藻华丽,却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分明是心虚掩饰。但字里行间那点扭捏和执着,却让朱由检瞬间豁然开朗——这小子,绝对是迷上了当初自己亲自送到孙传庭麾下的那三位女将之一:孙芸、沈云英,或是毕着。否则,何至于连石柱宣慰使的乌纱帽都不要了,死乞白赖地也要留在河南?
“那么问题来了,”朱由检摩挲着下巴,回想起那三位姑娘的样貌,“究竟是哪一个,能让这混小子如此神魂颠倒?”印象中,三人皆是英姿飒爽,眉宇间自带一股不让须眉的锐气,却又难掩女儿家的清秀灵动的模样。
既已窥得原委,朱由检便不再迂回。他径直修书一封,快马发往李红军中,开门见山询问:马祥麟那厮近日行事反常,死活要留在你部,究竟是为谁所困?
李红的回信来得更快,纸上仅有墨迹淋漓的三个大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沈云英。”
朱由检只觉得一阵头疼,简直哭笑不得。这可是礼法森严的大明朝!婚姻大事,素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他马祥麟自己能看对眼就作数的?更何况,他那一身虎胆、威震西南的母亲秦良玉将军尚未可知此事,这小子就敢先斩后奏?
“混账东西!”朱由检揉着额角,又是好气又是无奈。但终究是自己的爱将,总不能眼睁睁看他相思成疾,或者真被他老娘打断腿。
思忖再三,他还是提起朱笔,唰唰写就两道圣旨:
第一道,擢升湖南道州守备沈至绪为四川夔州卫指挥使。
第二道,调任河南卫千户沈云英为夔州卫千户。
有人或许要问:为何不干脆将沈云英直接调至马祥麟的四川卫指挥使司麾下,岂不更近水楼台?——正是要防着他这一手!
朱由检岂能不知马祥麟那点心思?若真将沈云英调到他眼皮子底下,以这小子如今昏了头的架势,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甚至“未婚先……”的混账事来。届时,莫说秦良玉要提兵问罪,就是他朱由检,也保不住马祥麟的脑袋!
然而,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将沈家父女一并调往四川,且同属一卫——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写罢,他犹不解气,又扯过一张纸,给马祥麟写了封私信,上面只有龙飞凤舞、近乎咆哮的几个大字:
“速速滚回四川!”
马祥麟接到圣旨和那封“御笔亲骂”时,先是一愣,待看清内容,险些当场一跃而起——陛下竟直接将沈家父女都调往了四川!他捧着那封写着“速速滚回四川”的信,如获至宝,脸上的愁云惨雾瞬间一扫而空,咧开的嘴怎么也合不拢。
“臣领旨!臣这就滚!立刻滚!”他几乎是喊着说出了这句话,随即旋风般冲出大帐,高声呼喝亲兵:“整队!拔营!回四川!”其变脸之快,令部下瞠目结舌。
沈云英在河南接到调令时,心中满是疑惑。为何突然将父亲与自己一同调往夔州?这调令来得突兀且蹊跷。她虽心存疑虑,但皇命难违,只得收拾行装,准备西行。一路上,她暗自思忖,总觉得此事背后似乎另有文章。
其父沈至绪老成持重,接到升迁之旨虽感荣幸,却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天下没有凭空掉下的馅饼,他隐约觉得这番调动或许与自家女儿有关,却又抓不住头绪,只得带着满腹疑问赴任。
李红在得知这两道调令及原委后,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失笑。她自然清楚马祥麟那点心思,也没想到陛下竟会用如此简单粗暴又有效的方式来解决这桩“风流公案”。摇头叹笑:“这马祥麟……真是走了天大的运,遇上这么个肯替他操心的陛下。”
而远在石柱的秦良玉,很快也风闻了几道调令的消息以及自己儿子那点尽人皆知的心思。她握着军报,沉默良久,最终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对左右道:“等那混账小子回来,让他立刻滚来见我!”语气虽厉,却并未真正动怒,反而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或许,她也乐见其成?
崇祯七年十一月,孙传庭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京师。此番出征河南,虽未能将流寇尽数剿灭,但终归不负圣望,使中原大局趋于安定。
河南境内,昔日被豪强勋戚侵占的田产已大部清丈归还,或予百姓耕种,或收为官田军屯。如今河南一地已有军屯户三十万之众,分布各府县,亦兵亦农,守望相助。有李岩这般真心为民、夙夜为公的巡抚总理政务,革除积弊,安抚流亡;又有李红虽为女子,却虚心求教、锐意进取,更兼毕严处事沉稳、通晓兵事且精于屯田,诸人同心协力,河南民生复苏之势已显。
听着孙传庭的禀报,朱由检心中久违地涌起一阵宽慰与欣喜。眼见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终于在一步步整顿中逐渐稳住根基,他肩头的重担似乎也轻了几分。
“伯雅啊,”他语气和缓,透着真诚的赞许与关怀,“此番辛苦了。且先回府好生休整几日。”
“陛下!左良玉那厮纵兵虐民、擅杀百姓,罪证确凿,陛下万不可再姑息啊!”
孙传庭并未叩首谢恩,反而伏地不起,言辞激烈,竟直接请旨诛杀左良玉。
这一刻,朱由检沉默了。他能杀袁崇焕吗?自然能。他能杀孙承宗吗?当然也可以。他甚至也能杀了眼前这位“犯颜直谏”的孙传庭。只需一张圣旨,几个锦衣卫外加一个太监就能办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刻在这个时代骨子里的规则。
然而,唯独这左良玉,他此刻绝不能杀。
为何?只因袁崇焕、孙承宗、孙传庭之流,骨子里皆是忠臣。他们或许会悲愤,会觉君王昏聩,会被奸佞蒙蔽,但他们绝不会挥师反叛,将刀兵加于社稷宗庙。
可左良玉不同。此人拥兵自重,心中从无忠义,只效忠于一己之私欲和权柄。若此刻贸然动他,无异于逼虎跳墙。他势必铤而走险,扯旗造反。到那时,刚刚恢复一丝元气的河南必将再陷血海,烽烟再起,生灵涂炭。
朱由检闭上眼。他不得不忍,不得不将这奇耻大辱生生咽下。为了大局,为了河南数百万百姓能多过几天安生日子,他必须容忍左良玉此刻的嚣张与跋扈。
“卿之所奏,朕已知之。” 良久,御座之上传来皇帝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此事……朕自有考量。伯雅,你先行退下吧。”
且容那厮再嚣张几日,待他将四川之地彻底梳理安顿妥当,必腾出手来,与左良玉好好算这笔账!
当务之急,是将那已在河南初见成效的“丈量之法”,迅速推行至川蜀大地。唯有彻底清查田亩,夺回被豪强、藩王隐匿侵占的土地,还田于民、充作军屯,方能从根本上稳固大西南,为国家收取税赋,练出精兵。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清算左良玉,是迟早的事,但绝非此刻。此刻他的全部心神,必须专注于如何将四川,从一个动荡不堪的泥潭,变为大明坚实的后方与粮仓。
崇祯七年十二月,一个令人瞩目的景象出现在天津外海——西班牙承诺援助的两艘三层甲板巨舰,“比拉尔圣母”号与“圣地亚哥”号,在一支护卫舰队的陪同下,终于抵达了预定水域。与它们同行的,还有满载着二百万两白银的运输船。
或许有人会疑惑,西班牙本土不是早已颁布了限制白银出口的律令吗?此事说穿便如同经商之道——若不先下足本钱,日后又如何能连本带利地收回?这两艘在当时看来堪称海上堡垒的巨舰,再加上实实在在的二百万两现银,便是西班牙王室掷向远东棋局的“重注”。
精明的西班牙人很快发现,与大明做军火生意远比想象中划算。此前赠送的两艘卡里翁型炮舰,在短短一年半时间内不仅收回成本,更赚取了可观的利润。这让他们悟出一个道理:卖军火不如“送”军火,通过后续维护、弹药补给和人员培训等长期服务,收益远比一锤子买卖丰厚得多。
西班牙人精明,朱由检的算计却也未落下风。一场看似慷慨的援助,背后实则是两国之间一场心照不宣的巨额交易。
望着停泊在天津港外、如山岳般的西班牙巨舰,朱由检难以抑制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他意气风发,近乎嚣张地一挥袖袍:“传朕旨意,着‘比拉尔圣母’号与‘圣地亚哥’号即刻启航,汇合袁崇焕所部水师,开赴辽东海域巡弋!”
他几乎能想象出皇太极及其部下看到这海上巨无霸时,那副震惊失措的模样。这些源自欧罗巴的庞然大物,其庞大的体量、林立的炮口,与此时东亚常见的舰船截然不同,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威慑。
“就让皇太极那个鳖孙好好开开眼!”朱由检志得意满,对侍立一旁的臣子朗声道,“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战舰!什么叫做西班牙三层甲板战列舰!看他还敢不敢再藐视我大明海疆!”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朱由检那志得意满的洪亮笑声还在回荡,却骤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笑得太过忘形,竟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正着,顿时弯下腰去,满脸涨得通红,方才那指点江山的嚣张气焰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狼狈。
当然了,即便拥有此等海上巨兽,也难以直接威胁到皇太极在辽东腹地的核心城塞。
然而,他本意也非真要驾着这巨舰去炮轰盛京。他要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炫耀”,一次精准的膈应。
“皇太极啊皇太极,”他仿佛已看到对方气急败坏的模样,悠然自语道,“你不是自诩通晓西洋,能与荷兰人贸易往来吗?那你便去让那些红毛夷人,也给你弄来这般巍峨巨舰瞧瞧?”
“你有吗?”
“你没有!”
想到此处,朱由检几乎能想象出皇太极得知消息后,那副憋屈又无从发作的恼怒神情。
消息很快便通过探马传回了盛京。
皇太极初闻明军水师获两艘西洋巨舰助阵时,尚能保持镇定,只是淡淡一句:“帆高船巨,于陆战何益?”
然而,当详细情报接连送达,尤其是那两艘战舰并非租借,而是大明皇帝真金白银“买”下,并已编入袁崇焕麾下,开始在辽东沿海耀武扬威般巡弋时,皇太极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并非畏惧此船本身,正如他所言,巨舰无法开上陆地。真正刺痛他的,是朱由检此举背后透出的信息——大明皇帝竟能如此顺畅地与西洋势力达成交易,获得了他皇太极至今未能获得的战略资源。
“荷兰人……”皇太极攥紧了手中的情报。他确实在与荷兰人接触,但那些精明的商人至今仍在观望,提供的援助有限且代价高昂。朱由检此举,无异于在他最在意的事情上,公开扇了他一记耳光。
“好!好一个朱由检!”他怒极反笑,声音冰冷,“弄来两艘浮城,便以为能压过朕一头了?他想得美!”
殿内无人敢应声。良久,皇太极才缓缓松开手,目光锐利地扫向南方,对左右心腹一字一句道:“传令下去,给朕不惜代价,加紧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联络!那个崇祯小儿有的,我大清——也要有!而且是双倍!”
袁崇焕如今手握的水师力量,已堪称东亚海域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
他原本麾下那两艘火力强劲的卡里翁型炮舰,已是令人生畏的利器。而今,陛下竟又为他添上了两尊海上巨兽——来自西班牙的“比拉尔圣母”号与“圣地亚哥”号三层甲板战列舰。这巨舰如山岳般巍峨,层层甲板排列的重炮,足以投射出毁灭性的火力。
更不必说他已成功整编了毛文龙旧部的水师、原辽东镇的残余战舰,以及新近归附、奉命协防的朝鲜水师。诸多力量汇于一处,竟组成了一支拥有百余艘各型战舰的庞大舰队。
龟龟,这般规模,这等火力,莫说巡弋辽东沿海,纵是驶向汪洋深处,也足以令周遭任何一个邦国心生战栗,堪称一支足以撼动海域格局的决定性力量。
袁崇焕立于“比拉尔圣母”号高耸的艉楼上,俯瞰着眼前舳舻千里的盛况。此刻,他肩负的已不仅是一道海域防线,更是大明王朝向辽阔海洋迈出的坚定一步,以及悬在皇太极头顶的一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