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繁复的公文格式,没有冗长的客套言辞。只有这六个字,一个地名,一个命令,一个落款。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韩烈的心口。
潘崇策!
这个名字,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骤然喷发,带着滚烫的熔岩和毁灭的气息,瞬间将韩烈周身的血腥与疲惫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握着斩马刀刀柄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一声轻响。
象州……前线……潘帅……
驿卒看着韩烈脸上凝固的血污和那双骤然变得深不见底的独眼,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地补充道:“是……是八百里加急!兵部、枢密院联印……潘帅亲笔!令您……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即刻”两个字,被驿卒咬得极重,如同催命的鼓点。
韩烈没有动,也没有去擦拭脸上那混合着妖蜥黑血和文书油渍的污迹。他仿佛变成了一尊凝固在泥泞与血泊中的石雕。只有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那力透纸背的“潘崇策令”,瞳孔深处,似乎有沉寂多年的火焰,被这六个字骤然点燃,疯狂地燃烧起来。那火焰深处,是久违的灼热战意,是滔天的血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仿佛孤狼归群般的悸动。
象州,通往国都兴王府的官道,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秩序。此刻,它成了一条被恐惧和绝望浸透的溃败之河。
道路被彻底塞满了。不是商旅,不是行人,是潮水般从北方溃退下来的败兵,以及夹杂在他们中间、被这股溃败洪流裹挟着、哭喊奔逃的象州难民。士兵们丢盔弃甲,脸上涂满烟灰和血污,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赶着他们麻木的双腿,踉跄着向南奔逃。沉重的制式步槊、破损的皮甲、甚至象征军阶的号牌,被随意丢弃在泥泞的路边,任人践踏。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拖着空鞍,惊惶地在人群中乱窜,发出悲鸣。
难民更是凄惨。老人被挤倒在地,瞬间淹没在无数双奔逃的脚下,只留下几声微弱的惨叫。妇人怀抱着襁褓,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走散的孩子名字,声音却被淹没在鼎沸的哀嚎与马蹄声中。孩童茫然地坐在泥地里,脸上涕泪横流,无助地看着这疯狂崩塌的世界。
官道两旁的田野,精心侍弄的冬小麦苗被无数双脚践踏得一片狼藉,如同被犁过一遍。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排泄物和浓烈恐惧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就在这溃败洪流的最前方,一骑如同从血池地狱里冲出的鬼魅,正以近乎疯狂的速度,逆着人流,向着兴王府的方向亡命冲刺!
那匹驿马,口鼻处喷出的白沫已经变成了粉红色,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伴随着肺部不堪重负的嘶鸣。它通体被汗水和泥浆包裹,原本栗色的皮毛早已看不出本色。马背上,一个斥候打扮的军士,浑身浴血,左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软垂着,只用右手死死攥着缰绳,身体几乎完全伏在马背上,随着马匹的颠簸剧烈起伏。
他的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满是血污和尘土的乱发。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额角一直划到下颌,皮肉翻卷,鲜血不断渗出,糊住了他半边眼睛。他仅存的那只完好的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放大,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前方——兴王府那在冬日灰霾下若隐若现的巍峨轮廓。
“让开!八百里加急!象州军报!让开啊!”他嘶吼着,声音如同破锣,每一次喊叫都撕裂着受伤的喉咙,喷出血沫。他拼命挥舞着那只还能动弹的右臂,试图驱散前方挡路的溃兵和难民。
然而,在这片彻底失控的、只顾逃命的洪流面前,他的嘶吼和挥舞显得如此微弱无力。溃兵们麻木地闪避着这匹明显失控的疯马,眼神空洞,仿佛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躲避不及,被马匹带起的劲风刮倒,怀中的孩子脱手飞出,发出凄厉的哭喊,瞬间被人潮吞没。
斥候眼角余光瞥见,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剧烈的痛苦和挣扎,但他咬碎了牙,没有回头,也没有减速。他猛地一夹马腹,染血的马刺深深刺入驿马早已血肉模糊的肋侧!
“唏律律——!”
驿马发出一声濒死般的惨烈长嘶,爆发出最后一丝生命力,四蹄腾空,硬生生从几个溃兵头顶险之又险地跃过,继续朝着那象征着最后希望的兴王府城狂奔而去。马蹄踏过之处,溅起的不再是泥浆,而是暗红色的血泥。
他怀里紧贴胸口的位置,那份染血的、皱成一团的军情塘报,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脑海中,象州城破时的炼狱景象再次翻涌上来:燃烧的城楼如同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半边天;南越蛮兵狰狞的面孔和涂满诡异油彩的图腾;同袍临死前不甘的怒吼;还有那个巨大的、如同移动肉山般的阴影在火光中咆哮……以及,那绝望的战场中心,如同血肉磨盘般不断吞噬着生命的绞杀漩涡……
“兴王府……陛下……潘帅……” 斥候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城门,仿佛那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承载着他仅存的所有意志。
韩烈走得干脆,像一把淬火后骤然离鞘的寒刀,只留下满地的血腥气和海城卫空荡荡的校尉值房。
他前脚刚踏上去象州的路,后脚,海城县衙和守备太监府的气压就诡异地松动了。压在头顶那座名为“韩烈”的大山移开,某些蛰伏的毒虫便迫不及待地探出了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