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尚存余温的木炭,在沈知微的掌心留下了一道漆黑的印记,灼热的不是温度,而是其后隐藏的滔天罪孽。
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如铁,没有丝毫犹豫:“备车,立刻去太医院!”
子时,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马车顶棚上,噼啪作响,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擂鼓助威。
太医院档案阁那座偏殿,在雨幕中像一头被开膛破肚的巨兽,焦黑的梁木狰狞地伸向夜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炭、灰烬与雨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老周提着一盏被风雨吹得明明灭灭的灯笼,用一把私藏多年的钥匙打开了殿门。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殿内一片狼藉。
曾经堆积如山、记录着无数宫闱秘辛的卷宗,如今只剩下齐膝高的灰烬,被从破损屋顶漏下的雨水浸泡,化作一片片肮脏的泥沼。
沈知微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心中没有悲痛,只有一股被压抑到极致的冷冽怒火。
“大人,在这里!”老周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指着墙角一个巨大的黑铁柜。
柜子因地基被烧得有些下沉,整个向墙体倾斜着。
“火起时,为了救火,外头泼进来的水全灌了进来,都积在了柜子底下……”
沈知微立刻明白了。
水火无情,但水有时也能在火中,留下一线生机。
她当机立断,对随行的两名心腹女官下令:“找东西垫手,把柜子挪开!”
铁柜沉重无比,两个女官用尽全力也只是让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沈知微二话不说,亲自上前,用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铁皮,额上青筋暴起。
“起!”她低喝一声。
在老周和女官的合力下,沉重的铁柜终于被挪开了寸许。
柜底,是三个被水完全浸透、边缘已经烧得碳化的木制抽屉。
“别用手碰!”沈知微厉声制止了要去拉抽屉的老周,“用棉布裹住,把整屉端出去,快!”
一刻钟后,三屉几乎化为纸浆的残档被小心翼翼地运回了甄别司。
灯火通明的密室里,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沈知微命人取来上好的淀粉、清水和最柔软的羊毫笔。
她亲自调配出一碗稀薄的淀粉溶液,屏住呼吸,用羊毫笔蘸取,轻轻刷在一片几乎完全焦黑的纸页边缘。
奇迹在灯下发生。
随着溶液的浸润,那片焦黑的碳化层下,一行行如鬼影般的字迹,竟缓缓浮现。
老周和白芷等人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沈知微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那一行显露出来的、用朱砂笔记载的关键信息上。
“嘉佑十年,腊月廿三,申时三刻。贤妃……产女胎,形完而息绝……”
她瞳孔骤然紧缩!
嘉佑十年,腊月廿三!
正是当年“狸猫换太子”案中,皇后诞下龙子,而贤妃“难产血崩,一尸两命”的当日!
官方卷宗里,贤妃死于难产。
但这被烈火焚烧、又被冷水浸泡过的残页,却用一行字撕开了长达十年的弥天大谎——贤妃生了,生下的是一个健康成形的女婴!
那晚,根本不是一尸两命,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偷天换日”!
这一夜,女医堂的密室彻夜未熄。
白芷率领着几名最心细的女学员,将那些从火与水中抢救出来的“幽魂”一一誊抄、还原。
她按照沈知微的教导,将所有零散的信息按照年份、宫殿、病症、用药,甚至是当值太医的派系进行分类归档。
晨曦微露时,她有了惊人的发现。
在多达十七起记录为“产后暴毙”或“血崩难返”的案卷中,死者临终前的症状描述,竟与一种名为“牵机引”的速效毒药反应高度吻合。
而开出安胎药方的太医,无一例外,全部出自已被软禁的崔元朗一系!
这条线索,将“影子婴”的惨剧,从单纯的争宠构陷,指向了更深、更黑暗的系统性谋杀。
白芷不敢怠慢,她将整理好的副本悄悄藏入一本《妇人良方》的夹层,交给已能独当一面的小蝉:“天亮后,亲自送到东厂的‘老地方’,切记,任何人不得经手。”
太医院的晨会,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
白发苍苍的白太医站在议事桌前,满脸怒容,他等了沈知微一夜,此刻终于忍不住发难:“沈大人!你虽有皇命在身,但太医院亦有百年规矩!档案阁乃我院禁地,你夤夜擅闯,搅扰先人卷宗,成何体统!”
他身后一群老医官纷纷附和,言语间满是扞卫传统的义愤。
沈知微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任由他们的指责声在耳边回荡。
直到白太医声嘶力竭,她才缓缓上前,将一叠尚带着潮气、边缘泛黄焦黑的残页,“啪”地一声拍在紫檀木议事桌上。
那沉闷的响声,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满室霎时寂静。
“白太医,”沈知微的声音清冷如冰,“你们烧掉的是纸,是墨,是怕被人追究的罪证。我救回来的,是命!是这宫里几十年来,一个个无声无息死去的女人和孩子,她们活过的唯一证明!”
她拿起一张残页,直视着众人:“嘉佑十年,贤妃诞下一名女婴,为何所有接生婆的名录全数销毁?若真如卷宗所录,是皇子降生,这天大的功劳,为何当年所有在场的稳婆,一夜之间或‘病死’、或被集体发配烟瘴之地?你们是怕她们走漏风声,还是怕她们说出真相?”
一连串的质问,如利剑穿心。
满座医官,从愤怒到惊愕,再到羞愧,一个个低下了头,无人敢与她对视。
几乎是同一时刻,数十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东厂缇骑,如沉默的铁流,肃然包围了太医院档案阁。
为首的番役面无表情地宣布了东厂提督谢玄的钧令:“奉提督令,彻查档案阁火灾缘由,即日起,由东厂接管守备,严防宵小,任何人不得擅入!”
这“防贼防火”的名义之下,是雷霆万钧的封锁与掌控。
东厂衙门内,谢玄在一封呈报此事的密折上,用朱笔淡淡批下了一句:“旧档可焚,新录须存。”
随即,他发出第二道密令:允准皇室附属人口稽查司,另立独立医档库,不受太医院节制。
其卷宗编号、存档方式,皆由沈知微自行拟定。
他将一把无形的钥匙,交到了沈知微手中,让她可以彻底绕开腐朽的旧制,建立一个全新的、只属于她的真实体系。
她私下里将这套全新的、用阿拉伯数字加密的档案系统,称为“沈氏编码”。
深夜,甄别司的烛火映照着沈知微沉静的脸庞。
窗外雨已歇,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她桌上并列着两本册子。
左边,是那本焦痕累累、承载着无数冤魂的《真实医案簿》残卷;右边,是一本崭新的、封面为深蓝色的空白档案。
她拿起一支她亲手改造过的、笔尖更细更硬的鹅毛笔,在那本崭新的蓝皮档案首页,郑重写下了第一份标准化的医案。
病人、时间、宫殿、症状、诊断、施救过程、最终结果……每一项都清晰明确,再无半点含糊其辞的春秋笔法。
在档案末尾的“记录人”一栏,她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
——沈氏记实录,永昭存证。
远处,景阳宫的钟声悠悠传来,划破黎明前的寂静,仿佛在回应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开始。
沈知微放下笔,目光落在那份刚刚写好的医案上,眉头却微微蹙起。
她所填写的“症状”一栏,依旧是基于残缺的记录和事后的推断。
诊断的根基,在于最初的观察。
要从根源上杜绝伪造与谋杀,只靠她一个人在事后追查是远远不够的。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症状描述”那片空白的区域。
真正决定生死的,往往不是最后挥刀的太医,而是第一个接触产妇、第一个看到真相、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
她们的眼睛,她们的双手,她们的口,才是记录真相的第一道关卡。
一个念头,在沈知微的脑海中,如破晓之光,骤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