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从省城方向来的、车顶覆着薄雪、风尘仆仆的长途客车缓缓停稳,车门“嗤”一声打开,那个穿着藏蓝色棉大衣、围着米色围巾、提着简单行李的熟悉身影出现在车门口时,时间仿佛在顾家三口的眼中静止了一瞬。
“妈妈!”
予安第一个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冲破一切的喜悦和力量,像只小豹子般冲了过去。予乐也立刻松开爸爸的手,迈着欢快的步子跟上,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
陆云瑶刚下车,靴子踩在薄雪上,还没站稳,就被两个温热的小身体一左一右紧紧抱住,那力道几乎让她踉跄。
她手里的行李“啪”地掉在了地上,她也顾不上,立刻蹲下身,将两个孩子用力搂在怀里,脸颊贴着他们被冷风吹得冰凉又因极度兴奋而发烫的小脸。
感受到那真实而鲜活的触感,忍了一路的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滴落在孩子们厚厚的棉袄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宝贝!妈妈的宝贝!妈妈回来了!”她的声音哽咽沙哑,却充满了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喜悦,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孩子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顾辰翊大步走过去,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行李,然后站在一步之外,目光深沉地、贪婪地凝视着这让他魂牵梦萦、在脑海中构想了无数次的一幕。
他看着妻子比上次见面又清瘦了些,下巴更尖了,但精神很好,眼神明亮如寒夜里的星子,此刻被孩子们簇拥着,脸上洋溢着如同冰雪初融般温暖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具有强大的力量,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积攒的所有冬日的阴霾与疲惫。
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的圆满感,将他的心填得满满当当,坚实而温暖,仿佛漂泊的船只终于回到了平静的港湾。
陆云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数月奔波的辛劳,实验室里不分昼夜的攻坚,漫长旅途的疲惫,还有那蚀骨的思念……
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融化、升华,只化作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释然和幸福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归家的安心,有见到至亲的狂喜,有无需言说的懂得。
顾辰翊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极其自然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空出来的那只微凉的手。
他的手掌温热、粗糙,带着常年操练留下的薄茧,那力量坚定而沉稳,带着一种将她牢牢锚定、带回家庭港湾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走吧,”他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不远的门,所有的等待、牵挂与不易都沉淀在这简单至极的三个字里, “我们回家。孩子们……和我,等你很久了。”
雪花静静飘落,落在他们沾着风尘的肩头,落在他们紧紧相握、传递着温度的手上,落在他们每一个人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幸福笑容的脸上。
一家四口,提着行李,穿过嘈杂熙攘、满是归客的人群,步履坚定地走向那个亮着温暖灯火、飘着诱人饭香、真正属于他们的、崭新的家。
这一次的团聚,是在全新的地方,承载着过去的深厚记忆与沉淀的思念,也开启着未来充满无限希望与可能的新篇章。
窗外的严冬依旧酷烈,寒风依旧呼啸,但家的温暖,足以融化所有的冰雪,坚定地照亮他们共同前行的道路。
一九八一年,二月。
春节的喜庆气氛如同融雪的阳光,温暖却短暂。
喧闹的鞭炮声渐渐稀落,只偶尔在清晨或傍晚传来零星的钝响;红艳的春联在连日风雪的侵蚀下边缘微微卷起,色泽略显斑驳。
家家户户门楣上悬挂的灯笼,在依旧凛冽的寒风中固执地摇曳着红光,提醒着人们年节尚未完全远去,但生活的日常已然迫不及待地回归,街上行人步履匆匆,恢复了为生计奔波的节奏。
陆云瑶的归来,像一股深沉而温暖的洋流,注入了这个尚在适应期的新家。
她带来的不仅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更有一种将新旧生活丝滑衔接、并赋予其更深厚内涵的柔和力量。
她没有对顾辰翊和孩子们的安顿工作指手画脚,而是带着发现的眼光, 以一种欣赏和全然融入的姿态,迅速成为了这个新家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
她仔细查看了每一个房间,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予乐贴在墙上的、那些记录着离别与期盼的画作,一页页认真地翻看着予安那本记得密密麻麻、充满生活智慧的采购小账本,眼里满是难以言表的欣慰和感动,轻声对顾辰翊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爷仨,把这个家撑得真好。”
她系上那条从旧家带来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围裙,自然地接手了厨房,用从省城小心翼翼带回的一些稀缺调料(比如一小瓶珍贵的芝麻酱、几包特别的炖肉香料)和本地采购的年货,变着花样改善伙食。
今天是一锅热气腾腾的萝卜炖羊排,明天是煎得金黄喷香的带鱼, 那熟悉而独特的饭菜香味,混合着炊烟的气息,终于让这个新居从里到外都充满了真正意义上的、扎实而熨帖的“家”的味道。
一九八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而顽固。夜幕总是早早地便笼罩了这座北方县城,但顾家新居里却总是灯火通明,那份由内而外透出的暖意,甚至融化了窗户上凝结的美丽冰花。
夜晚,是一天中最宁谧的时光。陆云瑶坐在温暖的灯光下,面前摊开着孩子们五彩斑斓的作业本。
她身上仿佛自带一种能让人心神宁定下来的沉静气场。
给予乐讲解作文时,她从不直接给答案,而是像一位耐心的向导,轻柔地引导她打开感官和记忆的宝库:“乐乐,闭上眼睛,想想年前我们一起去赶大集,看到的那个吹糖人的老爷爷,他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是怎么灵活转动的?那琥珀色的糖浆,在他手里又是怎么一点点变成活泼的小兔子、威武的大公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