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不期而至,像是对这个小院临时运转体系的一次实战检验。
刹那间,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向地面,噼啪作响,天色阴沉如墨。
正在家中的予安反应极快,他先是迅速检查并关紧了所有窗户,然后毫不犹豫地冲进雨幕,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汗衫,用砖头死死压住被风掀得噗噗作响的鸡窝油毡顶。
几只受惊的母鸡在他腿边咯咯叫着打转。
予乐也毫不慌乱,她手脚利落地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全部收回,又把心爱的画册、书本以及爸爸的重要信件转移到屋内干燥的高处。
她还记得把厨房的米缸用木板垫高,防止受潮。
雨势稍缓,予安又拿起比他还高的铁锹,奋力疏通着院子里的排水沟,防止积水倒灌。泥水溅了他一身一脸,他也顾不上擦。
整个过程,兄妹俩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却配合得天衣无缝,沉着冷静得像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纽带,让他们清晰知道彼此该做什么。
这一切,都被撑着雨伞匆匆赶来的冯玉娟默默看在眼里。她没有上前帮忙,只是静静地站在院门口。
望着予安在雨中奋力挥锹的小小背影和予乐在屋内镇定整理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心疼,更多的是无比的欣慰和赞叹。
“顾团长,云瑶妹子,你们的孩子,真的长大了……”她在心里默默说道。
情感的纽带,在分离的日子里,被书信编织得更加坚韧。
顾辰翊在轮训队收到陆云瑶那封报告喜讯的信后,在宿舍的灯光下反复看了好几遍,指腹轻轻摩挲着信纸上那个小小的笑脸,坚毅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他当即铺开信纸,笔端流淌出深沉的理解与骄傲:“瑶瑶,欣闻佳音,与有荣焉。
数月耕耘,终见璀璨,此乃你个人才智与汗水之结晶,亦是我们全家之无上荣耀。
孩子们一切安好,成长之速,每每令人惊喜,你可完全放心。唯盼早日团聚,亲耳听你讲述背后之艰辛与此刻之喜悦。”
他将信纸折好,贴上最快的邮票,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喜悦与鼓励尽快送达。
他也立刻给孩子们写了信,除了照例询问生活学习,特意郑重地提到了妈妈研究取得重大突破的消息,并以此激励他们:“妈妈正在用知识和智慧,为国家做非常重要的事情。你们要记住,知识能改变命运,更能贡献力量。要像妈妈一样,不畏艰难,努力学习。”
这封信,像一颗种子,将“家国”与“奋斗”的概念,更深地埋进了孩子们的心田。
家里的予安和予乐得知妈妈的喜讯后,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予乐立刻铺开画纸,调动起所有的色彩和想象力,画了一幅《我的科学家妈妈》:
画中的陆云瑶穿着洁白的实验服,站在闪烁着各种信号灯的精密仪器前,眼神专注而明亮,她的身后,是浩瀚无垠、星光璀璨的宇宙。
她在画的一角工整地写上:“献给最厉害的妈妈!你是我的光!”
予安则在给妈妈的回信中,一板一眼地汇报了他管理家务的“工作成果”,详细列出了开支明细,并重点描述了应对那场暴雨的全过程。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我能行”的自信,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向妈妈证明,他已经是个可以依靠的小小男子汉了。
信的结尾,他笔迹认真地写道:“妈妈,您放心攻关,家里有我。”
八月的最后几天,持续已久的酷热终于显露出疲态,早晚的风里带来了久违的、带着一丝海藻腥味的凉意。
傍晚,兄妹俩并排坐在乌桕树下日渐浓密的黄叶阴影里,摇着有些年头的旧蒲扇。
“哥哥,爸爸是不是快学完回来了?那妈妈呢?妈妈是不是也快回来了?”予乐仰起小脸,看着头顶树叶间漏下的细碎阳光,充满期盼地问。她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心思早已飞向了远方。
“嗯,”予安用力地点点头,不自觉地模仿着爸爸平时那种沉稳可靠的语气,“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爸爸学习结束了,妈妈的研究也成功了,等到树叶黄透的时候,我们全家肯定就能团圆了。”
他望向院门,仿佛下一刻,那熟悉的身影就会推门而入。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给自己和妹妹打气,又像是立下一个庄重的承诺,补充道:“等他们回来,我们一定要让他们看到,没有他们在身边,我们照样能把家和自个儿都照顾得很好,而且比以前更好!我们,也是他们的骄傲。”
夜幕缓缓降临,驱散了最后一丝暑气,繁星一颗接一颗地点亮了深邃的夜空。
喧闹了一整天的小院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微凉的晚风轻轻拂过菜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大自然在为这个不平凡的夏天,奏响一支温柔的安眠曲。
这个八月,在极致的炎热与考验中,孩子们经历了脱胎换骨般的独立历练,父母在各自的战场上斩获了重要的成果,邻里的情谊也在守望相助中淬炼得更加深厚。
所有的付出、等待、思念与成长,都如同院中那些在烈日下反而愈发青翠欲滴的空心菜,在经历了最严酷的炙烤后,将生命力沉淀得更加坚韧和旺盛。
它们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秋风的洗礼,等待着团圆时刻的到来,等待着生活翻开充满希望的新篇章。
一九八零年,九月。
秋意如同一位技艺娴熟的画家,开始从容不迫地在天地间挥洒笔墨。暑气彻底溃散,天空变得像一块被反复擦拭过的蓝宝石,高远而纯净。
云朵如絮,悠然舒卷。
早晚的风带着明显的凉意,沁人心脾。
院子里的乌桕树成为了季节最忠实的信使,叶片由边缘开始,悄然晕染上深浅不一的黄、橙、红,绚烂如火,与依旧墨绿的树冠中心形成奇妙的渐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