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结束,他连夜赶回。推开院门时,已是凌晨。周红梅和衣睡在客厅椅子上,听到动静立刻惊醒。里屋,予安和予乐挤在一张床上,睡得正沉,予乐怀里还紧紧搂着妈妈那件旧衣服。
顾辰翊看着这一幕,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仿佛瞬间消散。他轻声谢过周红梅,送她出门,然后回到床边,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久久凝视着两个孩子熟睡的脸庞。
他伸出手,极轻地拂过予安汗湿的额发,又摸了摸予乐细软的发丝。一种混合着巨大责任感和深沉爱意的情绪,在他坚硬的心房里汹涌澎湃。
这个家,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铠甲。为了守护它,他愿意付出所有。
春夜里,万籁俱寂。男人宽厚的背影守在床前,像一座沉默的山,为梦中的孩子遮挡着世间所有的风雨。而远方的城市,一盏台灯下,年轻的母亲正伏案苦读,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描绘着同样关于守护和期盼的未来。
两条平行的轨迹,在时代的洪流中,各自延伸,却又被无形的爱与责任紧紧相连,共同指向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
一九七七年,初夏的风带着海水的咸润和日渐饱满的热度,吹拂着营区。院子角落的菜地已然是一片可喜的绿意,西红柿挂上了青涩的果子,黄瓜藤蔓攀上了顾辰翊临时搭起的竹架。乌桕树已是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
陆云瑶离开已近半年。最初的兵荒马乱和刻骨思念,似乎被时间这只无形的手慢慢抚平,沉淀为一种更深沉、也更日常的牵挂。生活像一条河,看似平静地流淌,水下却自有其涌动的力量。
顾辰翊彻底胜任了“单身父亲”的角色,甚至开始从中品出些许独特的滋味。他的“作战日志”里,除了日常记录,开始出现更多观察性的文字:
【 予安模仿力极强,见张卫国敬礼,今晨对鸡窝敬礼三次。】
【 予乐对颜色敏感,能准确指认红、黄、蓝三色蜡笔。】
【 尝试给予乐讲《小马过河》,讲到一半被予安以“冲锋”打断。】
【 本人厨艺进展:鸡蛋羹成功率提升至八成,炒青菜仍偏咸。】
他发现自己能大致读懂孩子们丰富却无声的“语言”:予安拽着他裤腿往门外拉,是想去看吉普车;予乐把空奶瓶递给他,不是要喝奶,是示意该消毒了。这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孩子们的成长更是日新月异。予安像颗充足了气的小皮球,精力旺盛得吓人。他能利索地爬上院子里的矮石凳,对着想象中的千军万马发号施令,嘴里蹦出的词句带着从顾辰翊和张卫国那儿学来的“军事术语”:“冲啊!拿下那个山头!(指着鸡窝)”“报告爸爸!子弹打完啦!(举着啃光的玉米芯)”
顾辰翊看着儿子那股虎头虎脑的劲儿,时常哭笑不得,却又从心底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他会配合地立正,敬礼:“收到!命令已下达,予安同志请补充弹药(递过半块饼干)。”
予乐则安静地绽放。她说话比哥哥晚,但吐字更清晰,心思也更细腻。她成了顾辰翊的小尾巴,安静地跟在身后,看他劈柴,看他种菜,偶尔递上一把小锤子或一颗小石子。
她对那本《看图识字》爱不释手,不仅能认,还开始问“为什么”:“爸爸,鱼,为什么在水里?”“鸟,为什么会飞?”
这些问题常常让顾辰翊卡壳。他擅长回答“如何射击更准”、“如何布置防线”,却对女儿这些充满童稚的哲学问题感到棘手。
但他从不敷衍,会认真思考,然后给出自己认为最接近真相的答案:“鱼在水里才能呼吸,像我们需要空气。”“鸟有翅膀,很轻,所以能飞。”
答案简单甚至不科学,但予乐总是眨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陆云瑶的来信,依然是这个家最重要的精神纽带。她的信越来越厚,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专业学习的深入探索。
她开始谈论“分子结构”、“化学反应速率”,抱怨实验室里刺鼻的气味,也分享解开一道难题后的巨大喜悦。她能感觉到丈夫回信中的沉稳和支持,也敏锐地捕捉到孩子们在只言片语中的成长,这让她在异乡的孤独奋斗中,充满了力量。
她寄回的东西也开始有了变化。
除了树叶、糖果,开始有她亲手绘制、标注清晰的植物标本图,有她从图书馆抄录的、适合幼儿的简短诗歌和故事,甚至还有一包用信封装着的、饱满的向日葵种子,信上写着:“辰翊,把它种在菜地旁边吧,予安予乐应该会喜欢它向着太阳的样子。”
顾辰翊依言种下了向日葵。予安每天都要去测量“小太阳”长了多高,予乐则负责浇水,小心翼翼得像在照顾珍宝。
分离,让相聚的渴望愈发浓烈,但也让彼此在各自的轨道上成长得更加独立和坚实。
一个周六的下午,顾辰翊带着孩子们去服务社买盐。予安像脱缰的野马在前面跑,予乐紧紧牵着爸爸的手。在服务社门口,他们遇到了同样来买东西的林浩。
林浩穿着熨烫平整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比起几年前,更多了几分机关干部的沉稳。他看到顾辰翊和两个孩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顾团长!好久不见!哟,这就是予安和予乐吧?都长这么大了!真可爱!”
他的目光在予安和予乐脸上停留片刻,尤其是仔细看了看眉眼酷似陆云瑶的予乐,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羡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顾辰翊面色平静,微微颔首:“林技术员。”他把试图往货架里钻的予安拽回来,又拍了拍予乐的肩膀,“叫叔叔。”
予安响亮地喊了声“叔叔”,注意力立刻被货架上的铁皮玩具车吸引。予乐则往爸爸身后缩了缩,小声地、含糊地叫了一声,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