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蔡梅就带着她爹走了。孙大成没有去送。村口那条路,他昨天刚走过,离别的滋味还黏在心上,不想再去尝一遍。
再说,队里的活儿催得紧,容不得他有半点耽搁。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孙大成已经赤着膀子站在田埂上了。初夏的日头,晒在脊梁上火辣辣的。他眯着眼,看着眼前这片绿油油的稻田。
哪块田水浅了,得赶紧开闸放水;哪块田里的稗子长疯了,快要跟稻苗抢食,得安排人下去薅;还有东头那几亩,杂草生得刁钻,得用上“乌头”了。
乌头是个巧家伙。一根长长的竹竿,顶上绑着个小木框,木框底下嵌着一排细密的竹齿,瞧着就像一把给土地用的巨大牙刷。人站在田埂上,把乌头伸进水田里,贴着泥皮来回推拉,那些刚冒头的杂草嫩根就被竹齿给梳断了,在水里打了几个滚,就没了生气。这活儿省力,还不伤禾苗。
这些农活里的门道,孙大成以前是不懂的。他只晓得一身蛮力,两膀子一晃,能扛两百斤的麻袋。
可种地是细活,光有蛮力不成。好在,他脸皮厚,肯学。大队书记尹其怀就是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好把式,看天时,看地利,看庄稼长势,比看自己的手相还准。
孙大成得了空就跟在尹其怀屁股后头,递上一锅烟,像个小学生一样问东问西。
“尹书记,这稗子跟稻苗长得也太像了,咋分呐?”
“你看根!稗子的根是红的,稻苗的根是白的。还有,你用手捋一下叶子,糙手的是苗,滑溜的是稗子。”
尹其怀也不藏私,把自己的看家本事一点点都教给了他。孙大成学得快,记得牢,脑子里装着一本活的农事历。
他把队里三十几个劳力掰开揉碎了用,谁的力气大,谁的手脚快,谁的心思细,他都门儿清。壮劳力安排去挑水、翻地;手巧的婆姨们就负责薅草、插秧。一天下来,队里几十亩地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井井有条。
直到日头落山,把西边的云彩烧成一片通红,孙大成才把最后一把铁锹扛上肩膀,结束了一天的劳作。
汗水浸透了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家走,浑身的骨头缝都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装上,酸疼得厉害。
不过,他没有直接回自己那个歪歪扭扭的柴门,而是脚步一转,朝着大队部的方向走去。
如今的大队部,就是从前黄仁贵家的大宅子。青砖高墙,气派依旧,只是那朱漆大门上刷了白石灰,用红油漆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毛主席万岁”。
墙根下,几个半大孩子在玩泥巴,笑闹声让这曾经威严的大院多了几分烟火气。
孙大成没进大队部,他绕过影壁,熟门熟路地拐进后院。黄家大院被隔开了,后头两间不起眼的偏房,分给了黄仁贵两口子住。
孙大成今儿个就是冲着他来的。他放轻了脚步,高大的身影在暮色里像一头悄悄靠近猎物的豹子。
他打算来个突然袭击。
走到门口,他先侧耳听了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他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那扇斑驳的木门。
门从里面闩上了。就在他准备敲门的时候,一股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香甜味道,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飘进他的鼻子里。
是糕点的味道。
孙大成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他抬起手,不再是试探,而是“梆、梆、梆”用力地敲响了房门。
屋里,黄仁贵正捏着一小块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往嘴里送。柳姨娘坐在他对面,也吃得眉开眼笑。
这糕点是黄仁贵昨天去县里“看儿子”时,偷偷用藏着的大洋买回来的。在这缺油少盐的年头,这东西金贵得跟人参一样。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像一声惊雷,在小屋里炸开。
“谁?”
黄仁贵吓得手一哆嗦,那块桂花糕“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沾了些灰。柳姨娘更是花容失色,手里的半块糕点像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吃也不是。
“是我,孙大成。”
门外传来沉稳的声音。
孙大成!
黄仁贵和柳姨娘对视一眼,彼此的眼里都写满了惊恐。黄仁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板凳上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桌上剩下的几块糕点往一个油纸包里划拉。
柳姨娘也回过神来,慌忙拿起桌上的抹布,去擦那掉下的糕点碎屑,可越擦越乱,反而把油渍抹开了一片。
“快!快藏起来!”
黄仁贵压着嗓子,声音都在发抖。他抓起油纸包,四下里张望,像一只无头苍蝇。藏哪儿?炕席底下?柜子里?不行,太显眼了!
“队长,啥事啊?天都黑了……”
黄仁贵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对着门外应付着,想拖延点时间。
“开门!”
孙大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黄仁贵急得满头大汗,最后眼睛一亮,把那油纸包往桌子底下一塞,又用脚往里踢了踢,然后拼命地给柳姨娘使眼色。
柳姨娘会意,赶紧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假装喝水,想用身体挡住桌子底下。
做完这一切,黄仁贵才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哎呀,是队长啊!”
他搓着手,点头哈腰地把孙大成迎进来。
“这么晚了,突然来访,不知……不知所谓何事啊?”
他还是那副当地主时的派头,说话文绉绉的,只是那发颤的尾音和游移的眼神,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慌。
孙大成一言不发地走进来,高大的身躯让本就狭小的屋子更显逼仄。他没看黄仁贵,只是把鼻子凑在空气里,用力地嗅了嗅。
“藏着什么好吃的呢?”
他像是在开玩笑,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在屋里扫了一圈。
黄仁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干笑道:“队……队长说笑了,我们哪有什么好吃的,刚喝了点面糊糊。”
柳姨娘端着碗,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碗沿磕在牙齿上,发出“咯咯”的轻响。她不敢看孙大成,眼睛却不自觉地、飞快地往桌子底下瞟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
孙大成动了。他像一头猎豹,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根本不给黄仁贵反应的机会。他弯下腰,大手往桌子背后的阴影里一伸,再拿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油乎乎的纸包。
纸包被他一抓,散开了,露出里面几块黄澄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桂花糕。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黄仁贵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柳姨娘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水和碎瓷片溅了一地。
“黄仁贵!”
孙大成沉下了声音,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他把那包糕点重重地拍在桌上,油渍浸透了桌面。
“我问你!”
他往前逼近一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黄仁贵。
“你们两口子,在队里干活,出工不出力,整天磨洋工,挣的工分全队最少!按理说,你们早该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可是,”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黄仁贵那并没有消瘦的脸。
“我怎么就没见你们俩瘦了?嗯?”
黄仁贵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大成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还有!四郎在县一中念书,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你拿什么供他?钱是哪里来的?”
一声声质问,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黄仁贵的心口上。孙大成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更具威胁。
“你是个开明的地主,主动把地都交了出来。可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还藏着不少东西!金条,大洋,总有一些吧?”
他盯着黄仁贵那双惊恐的眼睛。
“你隔三差五就往县里跑,表面上说是给黄四郎送学费,送吃的。实际上,你是不是在偷偷倒卖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我告诉你,黄仁贵,现在是什么年头!投机倒把,私自交易黄金白银,这事要是闹大了,被捅到上面去,你们两口子可没有好果子吃!”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道天雷,彻底击垮了黄仁贵所有的心理防线。他再也撑不住了,“噗通”一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那身还算体面的长衫,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和碎瓷片。
“队长!大成!孙队长!”
他抱着孙大成的腿,涕泪横流地哀嚎起来。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看在咱们乡里乡亲的份上,看在四郎的面子上,你放我一马!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柳姨娘也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孙大成低头看着脚下这个毫无尊严、苦苦哀求的男人,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得意。他只是觉得累。
“好!”
他等黄仁贵哭嚎了一阵,才缓缓开口?
“你起来。”
黄仁贵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咱们毕竟有些渊源。”
孙大成慢慢地说,“我曾经还是你那就死了的孙女的冥婚女婿。你家里有多少底子,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话一出,黄仁贵抖得更厉害了。他知道,孙大成什么都知道。
“我今天来,不是要把你怎么样。”
孙大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要以后,你们两口子给我老老实实地去队里干活,别再偷奸耍滑,你那些事,我就当没看见,不会揭发你。”
他把目光转向一旁还在抽泣的柳姨娘,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特别是你,柳姨娘!你以前是阔太太,没干过粗活,我不管。但现在,你就是个社员!我希望你把那身娇贵的臭毛病给我收起来,老老实实地干活!手磨出泡,腰累断了,也得给我干!”
“要是你们还跟以前一样,好吃懒做,却过得比谁都滋润”
孙大成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不用我说,队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别人难道是瞎子?是傻子?到时候,大家都会怀疑你家!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
说完,他不再看那失魂落魄的两口子,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门外夜色已深,蛙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