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家的稻场上,铺满了金灿灿的谷子。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空气里都是新谷的香气。
二狗子拄着拐杖,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谷耙,在稻谷堆里慢慢地翻动着。这样翻晒,谷子才能干得快,干得匀。
他的动作很慢,每翻一下,都要歇一口气,额头上很快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翠花从屋里端了碗水出来,递给他。
“歇会儿吧,不急在这一时。”
二狗子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用袖子抹了把嘴。
翠花看着满场的稻谷,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
她忍不住又说:“大成这后生,可真是个宝!那力气,啧啧,跟牛一样!”
“你看他干活那麻利劲儿,咱们家这两天的活,硬是让他一天就给干完了!”
“那四个老家伙,估计这会儿骨头都散架了!”
翠花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二狗子听着,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
他把手里的空碗往旁边的小凳子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宝?我看是煞星还差不多!”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酸溜溜的味儿。
翠花脸上的笑容一僵,回头看着他:“你这说的什么话?人家帮了我们家大忙,你怎么还说风凉话?”
二狗子冷哼一声,撇了撇嘴。
“帮大忙?三碗白米饭就想收买人心?他一个来路不明的逃兵,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我看他就是看你长得好看,想在你面前献殷勤!”
翠花一听这话,气得脸都白了。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看着二狗子那张又黑又臭的脸,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没再跟他吵,只是默默地拿起谷耙,也开始翻晒谷子。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
“大成他爹娘都没了,家里的房子也塌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想着,等这阵子忙完,让他先在我们家东边的柴房里凑合一晚。总不能让人家睡大马路吧?”
这话一出口,二狗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就炸了。
“住咱家?你想都别想!”
他拄着拐杖,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瘸了的那条腿在地上拖出难看的痕迹。
“翠花,我告诉你,你别打那歪心思!让他住进来?孤男寡女的,你想让全村人戳我们的脊梁骨吗?”
“我看你就是被猪油蒙了心!”
翠花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有生气,眼神里反而带上了一丝怜悯。
她知道,他这是在害怕。
孙大成回来之前,这柳树湾村,除了老头就是孩子。
他二狗子,虽然是个瘸子,但好歹是个年轻男人。在村里那些守活寡的女人面前,他心里是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的。
他甚至还敢仗着这点优越感,偶尔跟村西头的李寡妇说两句荤话,看人家红着脸跑开,他就觉得心里舒坦。
可现在,孙大成回来了。
一个山一样的男人。
高大,英俊,沉默,却力大无穷。
往那一站,就把他这个瘸子比到了泥里。
他那点可怜的优越感,被砸得粉碎。
他不放心了。
他怕自己这个如花似玉的婆娘,会看上那个比他强壮百倍的男人。
翠花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忽然绽开一个妩媚的笑容。
她走到二狗子面前,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
“瞧你那点出息,醋坛子打翻了?”
二狗子被她这一下弄得一愣,脸上的怒气都散了半分。
翠花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压得极低。
“你真要是醋劲儿那么大,不如留着力气,晚上到床上去使。”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挑逗的意味。
“早点让我怀上个娃,那才是正经事!”
“到时候,我天天在家看孩子,哪还有心思去看别的男人?”
二狗子的脸,“唰”地一下就红透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他没想到翠花会说出这么露骨的话来。
他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翠花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又“噗嗤”一声笑了。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去翻谷子。
但她知道,二狗子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已经落下了。
……
孙大成挑着那担几乎要压断扁担的谷子,走在回村的路上。
他的步子沉稳,呼吸均匀,仿佛肩上挑的不是两百斤粮食,而是两担棉花。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但他没空去擦。
他脑子里,想的全是接下来的事。
翠花嫂子这一饭之恩,他得还。今天把活干完,算是还了一半。
接下来,得找个地方住。
家里的老房子已经塌了,得重新修。修房子要钱,要力气,更要时间。
眼下,他身无分文。
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帮人干活。
现在正是秋收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缺人手。他有力气,不怕找不到活干。
等攒了点粮食,再去跟地主黄仁贵家租两亩薄田。
有了自己的地,种上庄稼,这日子,才算有了根。
他一步一步地计划着,眼神越来越坚定。
爹娘没了,哥哥下落不明,他就是孙家唯一的根。
这根,不能断!
……
太阳落山的时候,翠花家的稻谷,已经全部脱粒归仓。
田埂上,打得干干净净的稻草也锁成了一捆捆,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座小山。
这稻草,也是宝贝。
不仅能用来喂牛,还是接下来一整年的柴火。
两天的活,硬生生在一天之内干完了。
夜幕降临,翠花家的小院里,摆上了一张八仙桌。
桌上,是翠花精心准备的晚饭。
一盘炒鸡蛋,一盘青菜,还有一大盆香喷喷的白米饭。
四个老头子累得像狗一样,互相搀扶着才坐到桌边。他们端起碗,手都还在微微发抖。
可他们脸上,却都带着笑。
“大成,你这后生,真是神了!”尹其怀端着酒碗,脸喝得红扑扑的。
“我活了五十多年,就没见过你这么能干的!咱们四个老骨头加起来,都顶不上你一个人!”
“是啊是啊,有你在,咱们村以后干活可就省心了!”另一个老头也附和道。
孙大成没说话,只是端起碗,默默地扒着饭。
对他来说,这些夸奖,远不如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来得实在。
二狗子坐在桌子的角落,闷着头喝酒,一言不发。
他看着孙大成,眼神复杂。
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翠花热情地给孙大成夹菜。
“大成,多吃点!今天可把你累坏了!”
“来,吃个鸡蛋!”
饭桌上的气氛,热烈而淳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尹其怀,忽然放下了手里的酒碗。
他看着孙大成,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屋里的说笑声,渐渐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尹其怀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大成,你当过兵,见识比我们这些老农民多。”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孙大成。
“叔问你一句实话,你跟叔交个底。”
“你觉得,这天下,往后到底是姓‘共’的,还是姓‘国’的?”
这个问题一出口,整个屋子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另外三个老头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二狗子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翠花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这可是要命的问题!
眼下这柳树湾,名义上还是国民党的地盘。这话要是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孙大成是什么人?
他可是从国民党的军队里跑出来的逃兵!
这个问题,怎么答都是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孙大成的脸上。
孙大成还在慢条斯理地嚼着嘴里的饭。
他咽下最后一口,才缓缓抬起头,迎上尹其怀探寻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良久,他才放下筷子,平静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尹叔。”
“你心里想的是谁赢,那最后,就是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