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的手指还停在眉心前一寸,金针悬着,血珠将落未落。他盯着第十三座石塔中央那点跳动的微光,呼吸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风从崖口灌进来,吹得他衣角翻飞。就在他准备出手的瞬间,一道白影掠过塔顶,轻轻落在断魂崖边缘的巨石上。那人背对残阳,轮廓被镀上一层暗金,手中一块玉佩缓缓抬起,在风中晃了一下。
林风瞳孔一缩。
那玉佩的一半,和铁真真贴身藏着的那块,纹路、色泽、缺口的位置,全都一样。
“你也有这个?”他低声问,声音不大,却顺着风传到了对面。
慕容秋荻没答话,只是用两根手指捏着玉佩,任它摇晃。她的剑插在身侧石缝里,剑柄微微颤动,像在回应某种隐秘的节奏。
林风没动。体内的真气只剩三成,经脉仍有灼热感,刚才那一针挑碎心魔虽清了杂念,但也耗尽了最后的余力。他不敢贸然出招,只能以静制动。
“你以为破了个阵,就看清了真相?”慕容秋荻终于开口,嗓音不冷不怒,反倒带着几分疲惫,“这玉佩不是谢家给我的信物,是我姐姐临死前塞进我手里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风的脸:“她说,谢晓峰答应娶她,是为了拿到谢家完整的剑法。只要成了亲,就能名正言顺继承全部武学。可她不知道——”她冷笑一声,“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剑法。”
林风眉头微皱。他在洛阳见过谢晓峰出手,也曾在三里屯村口看他策马而来。那人行事沉稳,言语不多,但从不曾显露出一丝贪婪或算计。若说他会为武功骗婚,林风不信。
但他也没急着反驳。
慕容秋荻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纸,抖开一甩,那纸页竟如刀锋般嵌入地面。纸上墨迹清晰,是一份婚契,末尾盖着谢家印鉴,还有谢晓峰的亲笔签名。
“你自己看。”她指着其中一行,“‘若得全本谢家剑谱,愿结秦晋之好’——写得明明白白。他娶的是条件,不是人。”
林风盯着那行字,心头一沉。笔迹确实像,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记得谢晓峰教他太极剑时说过一句话:“剑要走心,字也一样。”眼前这份文书上的字,工整有余,神韵不足,像是刻意模仿。
他刚想说话,远处沙地上传来轻微的响动。
一根木棍点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
谢晓峰走了过来。
他还是那身粗布衣裳,拄着根普通不过的木棍,脚步平稳,脸上看不出情绪。走到离两人十步远的地方,他停下,看了眼地上的婚契,又看向慕容秋荻。
“你只说了半句真话。”他说。
慕容秋荻猛地抬头,眼神骤然锐利:“你还敢提真话?三百口人命烧成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躲去江湖十年,装疯卖傻当个叫花子,就是为了避开责任,现在倒有脸站在这儿谈真假?”
谢晓峰没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我娶她,是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砸进石头缝里,“那年冬天,她来找我,说已经两个月了。我不可能让她一个人走。”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楚,一下一下,像是在数心跳。
慕容秋荻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这句话却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了她埋了二十年的旧伤。
“你说什么?”她声音发哑。
“我说,我娶她,是因为她有了我的骨肉。”谢晓峰往前走了一步,木棍轻轻点地,“至于剑谱,那是后来族老逼我立的字据。我签了,但从未看过全本。那晚拜堂后,我就离开了神剑山庄,再没回去过。”
林风站在一旁,听得心里发紧。他忽然想起铁真真离开那天,贴身掏出玉佩看了很久,嘴里喃喃了一句:“原来真的有另一半……”
当时他没多问,现在才明白,那块玉佩,或许从来就不只是信物那么简单。
“那你为什么不说?”慕容秋荻声音颤抖,“为什么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些流言?为什么让她病死在江南小院里,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谢晓峰闭了闭眼。“因为我不能回去。”他说,“神剑山庄规矩森严,若知她未婚先孕,必会逐她出门,甚至害她性命。我若露面,只会让事情更糟。我只能远远看着,每年托人送去药材和银两,直到——”他顿了顿,“直到听说她走了。”
风忽然大了起来。
慕容秋荻的手在抖。她拔出插在石缝里的剑,剑尖直指谢晓峰咽喉,可手臂却控制不住地晃动。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赎罪?”她咬牙道,“躲起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突然冒出来,告诉我你是‘被迫’的?你知不知道她临死前还在念你的名字?她到最后一刻,都觉得你是被家族逼走的,觉得你会回来!”
谢晓峰依旧不动。
木棍缓缓抬起,指向慕容秋荻眉心。他动作不快,却稳得惊人,仿佛这一棍已酝酿了二十年。
剑尖离皮肤还有一寸,棍尖停住了。
“你要杀我,我不拦。”他说,“但请你记住,我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保她性命。我若当日强行带她走,她活不过三个月。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
慕容秋荻瞪着他,眼中怒火翻腾,可那火光底下,分明藏着一丝动摇。
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凉。“你们男人总说自己是为了别人好。可谁来问问我们想不想被‘保护’?谁来问我姐,她愿不愿意一个人熬过那些夜?她发烧到说胡话的时候,有没有人握过她的手?”
她的剑缓缓垂下,指节松开又攥紧,最终还是没能刺出去。
林风一直没说话。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持剑,中间隔着二十多年的误会与沉默。他忽然觉得,这场仇恨,从来就不只是江湖恩怨,而是一场无人获胜的情感劫难。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金针,针尖上的血已经干了,变成深褐色。
这时,谢晓峰转头看向他。“林风,阵眼在哪?”
林风抬眼,指了指第十三座石塔中心那点微光。“那里,只要这一针下去,阵就破了。”
谢晓峰点点头,又看向慕容秋荻。“等这件事结束,你想杀我,我绝不还手。但现在,请让我们先把眼前的事做完。”
慕容秋荻没回应。她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翻涌的海面,像是在看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林风深吸一口气,举起金针,对准塔心。
他的手臂刚要发力,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回头一看,谢晓峰的木棍不知何时已收回,而他的左手,正悄悄按在腰间某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林风眼神一凝。
那姿势,不像防备,倒像是……在护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