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走出酒坊时,手里那坛酒沉得像是揣了块秤砣。阳光斜照在麻绳捆扎的坛身上,油纸封口还带着掌柜刚贴上去的温热。他没急着走,站在门口拍了拍袖子,仿佛刚才那一撞只是寻常过客的擦肩。
可他知道不是。
从踏进店门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没闲着。柜台后的胖掌柜一边称银子一边念叨:“最近怪事多,好几拨人来问什么三少爷……说是江南来的贵客,寻亲?”他顿了顿,拿木塞敲了敲坛沿,“你说这名字也巧,咱们这儿谁叫三少爷?难不成是哪个窑子里跑堂的小名儿?”
林风没接话,只笑了笑。笑得不深,也不假。
但心里已经转了几圈。阿吉的身份藏得够深,连镇上最会嚼舌根的豆腐西施都说不出他底细,怎会突然冒出一堆外乡人打听?更别提“三少爷”这三个字——江湖上能配上这名号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拎着酒转身要走,眼角余光却扫到门口一闪而入的人影。
是个男人,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斗笠,帽檐压到鼻尖,右手缠着脏布条,走路一瘸一拐,像刚从哪个破庙里爬出来讨饭的。林风起初没在意,这种人市集上一抓一把,逢年过节还能看见躺在桥洞底下打呼噜的。
可那人进了门,脚步忽然加快,直冲角落那排陈年酒缸而去。
“砰!”
一声闷响,陶缸翻倒,米酒顺着青砖缝往外淌,一股甜香混着酸腐味扑面而来。周围几个买酒的妇人尖叫着跳开,掌柜拍案而起:“作死啊你!十年封坛的酒也敢碰?”
那人不答,身子一晃,竟朝着林风这边趔趄撞来。
林风反应极快,腰身微拧就要避开,可对方那只裹布的手已擦过他左袖内侧,动作快得不像个瘸子。他本能地抬手去抠,指尖刚触到对方腕骨,人却像泥鳅似的滑了出去,几步混进乱糟糟的人群里,眨眼就没了影。
四周还在吵嚷,没人注意到这一瞬的交接。
林风站着没动,脸上依旧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袖子里多了点不该有的东西。
一张纸条。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街角卖糖人的摊子,借着人群遮挡,悄悄抽出那张折叠的纸片。墨迹未干,字写得歪斜却用力,像是怕人看不清:
“天尊已知阿吉身份,速离。”
六个字,像六根钉子扎进脑门。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指尖一搓便成了碎屑,顺手撒进路边排水沟。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偏西,离明日辰时还有大把时间,但他已经不想再慢悠悠地晃回去了。
天尊的动作比他想的快得多。
那个由慕容后人执掌的暗影组织,向来以追杀谢家血脉为乐。若真确认了阿吉就是谢晓峰,整个镇子恐怕撑不过三天。一夜血洗,不是吓唬人。
可问题是——这纸条是谁送的?
那戴斗笠的男人,身法诡异,出手精准,绝非普通流浪汉。若真是天尊的人,何必通风报信?若是敌对势力,又为何单找上他一个无名之辈?
他站在街边,看着对面茶摊上两个老头下棋,一个举着扇子半天不落子,另一个催得急了,干脆把棋盘掀了。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锅里的油条炸得正响,香味一阵阵往鼻子里钻。
这地方看上去太平得很。
可林风知道,有些风暴来之前,总是格外安静。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柄,黑鱼皮鞘还是昨夜那副模样,沾了点泥,也没擦。这把剑陪他走过不少险路,砍过不少脑袋,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有点不够用。
不是威力不足,是分寸难拿。
昨夜他还想着,带坛酒去,喝一场,问清楚什么叫“生剑”。今天却发现,这场酒可能还没喝上,人就得先跑了。
他叹了口气,抬脚继续往前走。
穿过集市主街,拐上通往城西的石板路。两旁渐渐少了店铺,多了些荒草和矮树,远处竹林轮廓依稀可见,像一道绿色的墙横在天地之间。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挑担农夫低头赶路。林风走得不快,一手提酒,一手按在剑柄上,耳朵听着身后动静。他已经连续换了三次步伐节奏,若有人跟踪,早该露馅。
没有。
至少表面没有。
可越是这样,他越不敢松劲。
走到半途,路边有棵老槐树,枝干横斜,投下一片阴凉。他停下脚步,把酒坛放在树根旁,解开外袍扣子,活动了下肩膀。
然后蹲下身,假装整理靴带,实则借着树影扫视四周。
远处田埂上有牧童赶牛,近处一只野猫窜过草丛。风吹树叶沙沙响,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他重新站起身,正要拾坛再走,忽然瞥见槐树背面刻着一道浅痕。
不是新刻的。
痕迹有些旧了,边缘被风雨磨钝,但能看出是个箭头形状,指向西北方向。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几乎被苔藓盖住:
“莫入林,换路。”
字迹和纸条上的不同,更潦草,也更急促,像是仓促间留下的。
林风盯着看了两息,伸手抹掉部分苔藓,确认没有其他标记后,才缓缓收回手。
他没动那道刻痕,也没拍照留证——这年头没相机。只是默默记下了位置,然后提起酒坛,继续朝原定路线走去。
一步没改。
他知道,有人在试图警告他。
可他也知道,真正的危险,往往藏在“为你好”的背后。
若阿吉真是谢晓峰,那他这些年躲的不只是名声,更是杀局。如今身份暴露,各方势力必然蜂拥而至。有人想救他,有人想杀他,有人只想把他当棋子用。
而这坛酒,说不定就成了引火线。
他走在路上,忽然想起昨夜那个采笋的老农。
“输了还这么精神?我看你比赢的人还来劲。”
当时他笑了,以为那是句玩笑。
现在想想,或许还真是句实话。
他练的是燕十三的剑,一路靠杀意劈出条活路。可自从服下清心丹,跟阿吉交手之后,某些东西已经在变了。不是剑法变了,是他握剑的力由,开始摇晃。
他原本以为,这一战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
现在却发现,他其实是在等一个人告诉他——到底什么是对的。
酒坛在他手中稳稳提着,一步没晃。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石板路上,像一把出鞘一半的刀。
前方竹林越来越近,风里传来熟悉的竹叶摩擦声。
他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回头。
直到路过一块废弃的磨盘,他忽然停下。
弯腰,从石缝里捡起一枚铜钱。
边缘光滑,正面朝上,隐约能看到“通宝”二字。
是他昨夜丢的那枚。
他捏着铜钱站直身体,看了两眼,随手扔进怀里。
然后继续往前走。
酒还在手上。
约还在明天。
他不信一杯酒问不出一个答案。
哪怕这答案,要用命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