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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西山的稻穗黄了又青,休耕期的田垄里落满松针。

最先发现老窑异样的是村东头的王阿公,他扛着锄头经过山坳时,见那座废弃十年的陶窑砖缝里渗着幽蓝的光,像有人往地底下埋了颗会呼吸的星子。

“怪得很,窑门没开,可里头的温度比三伏天烤红薯还热乎。”王阿公蹲在窑口扒着砖缝,后颈的汗顺着老树皮似的皱纹往下淌,“但那火又不灼人,我伸手摸了摸——”他突然压低声音,“像摸着小孙子的肚皮,软乎乎的温。”

消息像山涧的溪水,顺着石板路漫过晒谷场。

次日夜里,几个胆大的后生打着火把去探窑。

小满正蹲在素胎台擦陶灯,远远听见山坳传来抽气声。

她放下布巾时,灯芯“噼啪”爆了个花,暖黄的光里,老窑方向飘来若有若无的陶土香。

等她赶到时,窑前围了七八个村民,手里的火把在风里摇晃。

最前头的二壮浑身湿透,裤脚还滴着水——他刚把脸贴在窑壁上,竟有清凉的露水顺着砖缝渗出来,把他浇了个透。“里头......里头有只碗!”他指着窑内,声音发颤,“没底的青陶碗,盛着水,水里头......泡着星星!”

小满踮脚望去。

窑门半开,幽蓝的光漫出来,照见那只碗静卧在窑床中央。

碗身布满细密的裂纹,可每道裂痕里都流转着金丝,像有活物在血管里跑。

碗里的露水泛着银芒,仰头看天时,恰好有颗流星划过,银芒便跟着闪了闪,竟和星子的轨迹严丝合缝。

“这是......”她喉咙发紧。

顾微尘曾说,最珍贵的修复不是掩盖裂痕,而是让裂痕成为新的脉络。

这只碗的金纹,像极了她修补古瓷时用的“金缮”手法,可那些金线里分明跳动着地脉的韵律,比前世的手艺多了几分生气。

村民们渐渐散了,有人嘀咕“山神显灵”,有人说“是顾姑娘的念想”。

小满蹲在窑前,指尖轻轻碰了碰窑壁——温度果然和王阿公说的一样,不烫,却带着股执拗的暖,像有人在里头守着,不肯让这把火熄。

她每日清晨仍去静室送水。

那间小屋的门早被岁月封死,木梁上结着蛛网,可她总觉得门后有呼吸声。

今日她放下木托盘,瓷杯里的水刚晃出个小圈,窗缝突然“嗖”地飘出张薄纸。

纸角卷着,边缘还沾着陶土,摊开时,墨香混着松烟味钻进气孔——“今日窑温十七度,东南风,宜焙残釉。”

小满的指尖在“宜”字上顿住。

这是顾微尘早年记录窑变的手札格式,连“度”字最后一捺拖的小尾巴都一模一样。

她记得有回在破庙补泥佛,顾微尘蹲在蒲团上写记录,墨汁沾了半袖,说:“温度是窑的心跳,风是窑的呼吸,焙残釉不是烧废瓷,是给断了脉的陶土续气。”

窗外的竹影晃了晃,纸页突然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淡淡的压痕——是顾微尘常用的竹纸,背面还留着当年补《九曜经》时的折痕。

小满把纸贴在胸口,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纸页,一下,两下,像在应和什么。

午时的溪水涨了些。

村童阿牛举着石子跑过来时,裤脚沾着泥,脸蛋红得像熟柿子:“满姐姐!

我在溪里摸鱼,这石头硌得我脚底板疼!“他摊开的掌心里,躺着枚鸽蛋大的石子,灰白的石皮底下,有细如发丝的纹路纵横,像被谁用针尖在石头里织了张网。

小满接过来,指尖刚触到石面,便觉一阵震颤顺着血脉往上窜。

她赶紧把石子放在陶灯下——火光映着石纹,那些细线突然活了,像被风吹动的蛛丝,轻轻颤动。

更奇的是,石心里传来模糊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说什么,又像是什么功法运转时的气音。

“第七式......不该那样转腕......”

她猛地屏住呼吸。

这声音太熟悉了——当年顾微尘在悬崖边教她练手诀,总说“转腕要像补瓷时收金漆,急不得,偏不得”。

她凑近石子,石纹里的震颤更明显了,“......道伤不是毒瘤,是断了的琴弦......”

“是修士的执念!”小满突然明白过来。

西山的地脉本就有收容万物的特性,顾微尘曾说这里的山石“能记仇,也能记恩”。

或许某位陨落的修士临终前的执念被地脉吸收,又借着这枚石子,把最后的感悟说了出来。

她召来溪边长玩的孩子们,在陶灯前铺了大张竹纸。“你们听到什么,就画什么。”她握着阿牛的手,“别怕画错,师父说,破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变新的,只要有人愿意听它说话,它就没死。”

孩子们的笔刷在纸上翻飞。

阿牛画了团乱糟糟的螺旋,说是“像石头里的风”;扎羊角辫的小桃画了波浪线,说“像阿娘揉面时的手”;最调皮的狗蛋直接涂黑半张纸,理直气壮:“我听到‘轰’的一声,就像过年放的炮仗!”

小满看着满纸歪扭的线条,眼眶发热。

陶灯的光落在纸页上,那些线条竟泛出淡金色,像被谁用金漆描了边。

深夜,她把石子送回溪边时,石子在她掌心轻轻一震,沉入水底的瞬间,水面泛起一圈柔光,像谁在水下笑出了酒窝。

冬至夜来得早。

雪片子刚落,小满就裹着灰棉袍去守窑。

老窑的砖墙上结了层薄冰,可窑口的幽蓝火光是暖的,把落在上面的雪都融成了水,顺着砖缝往下淌,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地脉图。

她蹲在窑前,把缺齿梳别在发间——这是顾微尘留下的,梳齿断了三根,却总被擦得发亮。

雪越下越密,她正打算添把柴,窑口的火光突然晃了晃,映出道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穿着旧灰袍,发间插着竹簪,手里正握着那把缺齿梳。

她背对着小满,抬手轻轻拂过窑壁,像是在补什么。

小满的呼吸顿住了——这动作她看过千遍万遍:顾微尘补陶时,总爱先用指腹摸过裂痕,再用梳齿挑金漆,说“梳齿的断口能卡进纹路,比笔更准”。

“师父?”她轻声唤,声音被雪片吞了去。

影子没有回头,只是抬手的动作更慢了些,指腹扫过的地方,冰壳“咔嚓”裂开,露出底下新鲜的陶土,泛着湿润的光泽。

雪停时,影子已经消散。

小满摸着窑壁上的湿润痕迹,忽然闻见阵淡香——是梅花。

她抬头望去,窑侧不知何时冒出株寒梅,枝干扭曲如结绳,每道褶皱里都凝着雪。

最顶端的枝桠上,开着朵五瓣的花,每片花瓣中央都嵌着丝金纹,在晨光里闪得人眼晕。

她伸手碰了碰花瓣,金纹顺着指尖爬上手背,像道温柔的烙痕。“师父,这次我没问您去哪儿了。”她对着梅花笑,“因为我知道,您一直都在修。

修地脉,修执念,修那些被人遗忘的、碎在风里的故事。“

冬至过后第七日,晨雾未散。

小满裹紧棉袍,竹杖点着青石板往老窑去。

靴底碾过昨夜新落的雪,发出细碎的响。

她远远看见窑口飘着团白雾,像谁刚哈了口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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