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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夏日的夜尚未完全褪去它的深蓝墨色,天际只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浅灰水痕。

偌大的镇北王府,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静谧里。

然而,这份静谧之下,细碎的生机已在最底层悄然萌动。

值夜的梆子敲过最后一声悠长的尾音,余韵在微凉的空气中颤动、消散。

东西两侧仆役居住的低矮排房里,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动,窸窸窣窣的动静便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粗使婆子们打着沉重的哈欠,摸索着套上灰扑扑的布褂,动作因困倦而迟缓,带着常年劳作的僵硬。

她们是最早扰动这沉睡府邸的人影,提着笨重的木桶,握着竹枝长帚,脚步拖沓地走向各自负责的院落、甬道。

竹帚划过青石板路的“唰啦——唰啦——”声,是黎明序曲的第一个音符,单调而持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劳碌感,一层层洗去夜的尘埃。

小厮们也陆续起身,揉着惺忪睡眼,脚步比婆子们略显轻快些,奔向马厩、车轿房、柴炭库,准备一日之始的草料、清水、薪柴。

他们的身影在朦胧的微光里晃动,如同无声的剪影,透着一种被规矩驯服后的沉默勤勉。

“咯吱——”一声轻响,正院王爷王妃居所“澄心堂”东暖阁的雕花木门被从内拉开。

白战高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只着一条靛蓝色的绸质睡裤,上身未着寸缕。

麦色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沉沉的微光,壁垒分明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透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精悍。

夏夜闷热,即便是在王府深宅,拂晓前的空气也带着一丝粘腻。

他趿拉着一双槐木底的拖鞋,那鞋底厚实,敲击在打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发出“嗒、嗒、嗒”沉稳规律的轻响,径直穿过外厅冰凉的地面,走向西侧专辟的净室。

片刻后,净室传来轻微的水声,随即是门扉开启的声响。

白战出来时,脸上残留着水意,神清气爽了许多。他并未立刻回内室,而是在外厅立了片刻,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庭院里的芭蕉叶舒展着肥厚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巨大的阴影投射在窗棂上,几颗未落的星子在其间闪烁。

远处,仆役们扫洒的声音更清晰了几分,夹杂着偶尔一两声压低语调的催促。

新的一天,属于王府的庞大机器,正一丝不苟地启动着。

几乎是掐着点儿,当白战转身准备踱回内室时,回廊上响起了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轻巧得如同狸猫踏过琉璃瓦。

两名梳着双丫髻、身着水绿色夏衫的年轻婢女,正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走来。

左边稍高挑些的是浮春,双手稳稳捧着一只在微弱晨光下泛着黄铜光泽的宽沿水盆,盆口氤氲着温热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

右边的是寒玉,身量略纤细,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乌木托盘,上面整齐摆放着象牙柄的牙刷和一罐青瓷小盒装着的上等牙粉。

她们的步履既快又轻,生怕惊扰了主子的安眠,裙裾拂过廊下的鹅卵石镶边,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洁净的水汽和隐约的、清凉的薄荷牙粉气息。

两人行至主殿“澄心堂”厚重的楠木大门前,浮春微微侧身,用肩膀轻轻顶开虚掩的门扉,动作熟练轻柔,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室内光线更暗,弥漫着熟悉的、属于主子寝殿的、混合了沉水香与人体暖意的独特气息。

她们悄无声息地走进宽阔的外厅,里面陈设的紫檀家具在黑暗中只显出模糊而沉重的轮廓。

穿过外厅,绕过一道八扇紫檀木嵌云母的落地大屏风,屏风后是一道垂挂着长长珠帘的月洞门。

细密的琥珀色珠帘在她们掀开时,发出轻微的、如同细雨敲打玉盘的“叮咚”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却又被刻意放轻的动作所化解。

珠帘之后,又是一道用作隔断的、轻纱垂地的罩门。寒玉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撩开轻软的纱幔。内室的光景终于展现在眼前。

室内燃着彻夜不熄的落地仙鹤铜灯,光线柔和昏黄。一股更浓郁的、温暖的甜香扑面而来。

宽大的拔步床上,层层叠叠的锦帐低垂,帐幔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拓跋玉云鬓松挽,面朝里侧,呼吸均匀悠长,沉睡正酣。芙蓉帐暖,春睡迟迟。

而白战,此刻已不在床边。他正立在靠窗的乌木嵌螺钿衣架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专注地穿着他的朝服。

那是一套做工极其考究的深紫色翻领窄袖补服。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宽阔的肩背线条绷紧,正将手臂套进绣着四爪行蟒纹的衣袖里,金线在昏灯下折射出微弱的、不容忽视的锋芒。

那身补服如同铠甲般,正一点点将原本慵懒随性的家主,包裹成威严赫赫的亲王。

浮春和寒玉心头一凛,立刻屏息凝神。她们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无需言语,便各自走到离拔步床约莫五步远的地方,稳稳站定。

浮春将盛着温热清水的铜盆端在身前,盆沿齐腰,水面微漾,蒸汽袅袅上升,模糊了铜盆边缘精细的回纹雕刻。

寒玉则将乌木托盘稳稳托在手中,牙具清晰可见,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鞋尖上绣着的细小缠枝莲纹上。

两人都如同两尊最精美的瓷器,静默无声,只有眼角的余光谨慎地留意着主子的动作,等待着他的吩咐。

内室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铜盆水汽蒸腾的细微声响,以及主母绵长轻柔的呼吸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混合了恭敬、等待与夏日清晨特有沉闷的张力。

白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动作里。他系好腰间的玉带銙,抚平肩头一丝不存在的褶皱,又将代表亲王身份的紫金鱼符仔细地挂在腰侧。

最后,他拿起一顶与之相配的黑色幞头,端正地戴好,帽翅微微颤动。

当他转过身,从遮挡视线的紫檀木嵌山水云石屏风后转出来时,已然是一位气度沉凝、不怒自威的王朝亲王。

补服的挺括线条完美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深紫色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眼神锐利如寒星。方才那个穿着木屐、赤裸上身的慵懒形象已荡然无存。

他的目光扫过垂首侍立的浮春和寒玉,在她们手中的物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投向锦帐深处那安睡的身影。

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转瞬即逝。他并未走向水盆,也未示意她们唤醒王妃。

“今日朝会。” 白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寂静的内室中如同金石相击。“不必侍候了。水且放着,莫扰王妃清梦。”

他无声地踱至隔间的盥洗处。昏暗中,一只盛着清水的银盆已静静备在乌木架上。

他俯身,掬起微凉的水扑洒在脸上,水珠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

取过细软的素巾,仔细擦拭了面颊与脖颈,动作轻缓得几乎不闻水声。

又用指尖沾了些许青盐,就着清水在齿间清理一番,吐水入盂,亦是悄无声息。洗漱罢,他再次用巾帕拭干手脸,确保没有半分湿冷之气。?

?做完这一切,并未立即离去。他缓步回到寝床边,帐幔低垂,遮住了大半光线,只隐约勾勒出榻上人安睡的轮廓。

他驻足凝望片刻,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漾开一片难以言喻的柔软。

随即,他掀开帐幔,极其小心地俯下身去,如同靠近一件稀世珍宝,宽厚的肩膀微微下沉,深紫色的朝服边缘无声地拂过锦被。

他的唇,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和满腔的温存,极其轻柔地、珍而重之地印在妻子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一触即分,留下一个无声的、饱含眷恋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转身时终是不舍,视线再次掠过帐幔,仿佛想穿透那层层叠叠的云锦罗帐,再看一眼沉睡的容颜,但终究只是微微一滞。

他没有丝毫犹豫,迈开穿着军靴的步伐,沉稳地绕过拔步床,径直穿过垂着纱幔的罩门,撩开那串仿佛还残留着婢女指尖温度的珠帘。

珠帘在他身后摇晃,发出一串更为急促悦耳的“叮咚”声,如同送别的轻吟。

外厅的光线比内室略亮些,晨曦正透过高窗上糊着的浅碧色窗纱,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

白战没有丝毫耽搁,大步流星地走向外厅正门。守在门边的小婢女早已机灵地将沉重的门扉拉开一道足以通人的缝隙。

一股裹挟着草木清冽气息的晨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殿内凝滞了一夜的暖香。

白战深吸一口这黎明独有的清冷空气,一步踏出了澄心堂的门槛。

外间,天色已不再是墨蓝,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靛青色,东方的天际线被一抹逐渐炽烈的金红所灼烧,预示着朝阳即将喷薄而出。

月亮的轮廓已淡得只剩下一弯朦胧的银钩,固执地悬在靛蓝色的天幕上,与初生的晨光做着最后的角力。

王府内院的主甬道笔直宽阔,铺着巨大的青石板,被粗使婆子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能映出天上残月和微熹的晨光。

甬道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松柏和应季怒放的木槿、紫薇,在晨光熹微中绽放着或浓或淡的色彩,散发出潮湿的花木清气。

白战的身影在甬道上拉得老长,步履迅疾有力,军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橐、橐”声,迥异于方才的木屐轻响。

这声音穿透清晨的寂静,惊动了在花丛中觅食的早雀,“扑棱棱”飞起一小片。

他目不斜视,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影壁,沿着熟悉的路径快速前行。

偶尔有早起洒扫的小厮或婆子远远瞥见王爷的身影,立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住,将头深深埋下,避让在道旁,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那象征着绝对权威的脚步声远去。

前院的气氛明显与外院不同。门房、侍卫值房都已亮起灯火,人影晃动,透着一股整肃待命的气息。

当白战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通向王府大门的最后一道月洞门前时,厚重的朱漆大门已经无声地敞开了一道缝隙。

门前开阔的青石板空地上,一人一马,早已静候多时。

侍卫统领楚言,一身玄色劲装,腰悬佩剑,身姿挺拔如松柏,正稳稳地牵着一匹通体乌黑、四蹄如雪的神骏战马,正是白战的坐骑“踏雪”。

马儿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到来,不安地刨了下前蹄,打了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

楚言立即轻轻抚摸着它的脖颈以示安抚。他神情专注而警惕,如同黑暗中蓄势待发的猎豹。

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周围,即便是在王府安全的腹地,也未曾有丝毫松懈。

晨光勾勒出他年轻却棱角分明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白战的目光只在楚言身上短暂停留,便落在了“踏雪”身上。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楚言默契地递上马缰,并迅速俯身,双手交叠置于膝前。

白战一手抓住马鞍前桥,左脚精准地踩入楚言的手掌借力,右腿潇洒地一抬一跨,下一个瞬间,人已稳稳端坐在了马鞍之上。

整个动作流畅迅捷,带着久经沙场的利落。他勒住躁动的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下的楚言。

“楚言。” 白战的声音低沉,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属下在!” 楚言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干脆。

“守好府邸,守好王妃。” 白战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楚言眼底,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落下,强调着王妃安危的绝对重要性。

“是!王爷放心!人在王妃在!” 楚言的头垂得更低,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以性命担保的决绝。

白战微微颔首,对这个回答显然满意。他顿了顿,补充道:“王妃若醒了,告知浮春她们,”

他侧头示意了一下王府深处,“不必等本王回来用朝食。若王妃觉得烦闷,让她去后花园走走,散散心。”

他的语气在提到妻子时,不自觉地放缓了一丝,尽管那份温柔在命令的口吻下显得极其克制,几乎难以察觉。

“属下明白!必将王爷的话一字不差带到!” 楚言再次抱拳领命。

吩咐完毕,白战再无多言。他猛地一抖缰绳,“驾!”

“踏雪”发出一声激昂的嘶鸣,碗口大的铁蹄在王府门前的石板上踏出一串清脆急骤的声响,仿佛点燃了寂静的火星。

一人一马如同一道离弦的闪电,瞬间冲出去,融入那条尚笼罩在黎明薄纱中的宽阔长街。马蹄声由近及远,快速消失在街角,留下回荡的余音。

王府门前,只剩下楚言一人独立。他保持着抱拳的姿态,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才缓缓直起身。

深邃的目光凝视着白战消失的方向,像一尊沉默而忠诚的雕像。

楚言伫立良久,直到东方的天空,那抹朝霞的赤金灼热地铺满了半个天际,王府飞檐上的脊兽也镀上了一层暖色,方才收回视线。

他面上的凝重未曾稍减,王爷临行时的每一个字都如烙铁般烫在心头——“守好府邸,守好王妃”。这不仅是一道军令,更是关乎王府命脉的重托。

他深吸一口浸染了晨露微凉的空气,胸膛起伏间,已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尽数扛起。

转身,步履沉缓却无比坚定地穿过庭院,高大的身影重新矗立于澄心堂主殿的门廊之下,像一尊磐石垒成的守护神只,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的宁静,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庭院里打扫的仆役、巡守的侍卫,在他无形的威压笼罩下,动作愈发轻悄谨慎。

澄心堂内室,却是一方与外间肃杀截然不同的天地。寝殿深处,那顶精工雕琢的拔步床笼罩在罗帐内,光线朦朦胧胧。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烬后的淡淡余韵,混合着锦被丝绒温软的气息。

拓跋玉是在一阵模糊的不安与倦怠中苏醒的。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眸中还残留着未散的睡意,如同蒙着一层江南春晨的薄雾。

意识尚未清明,身体却已习惯性地向身侧依偎,寻找那份熟悉的温暖与坚实的怀抱。

“夫君……” 一声软糯含糊的呓语,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和十足十的依赖,从她唇间溢出。

这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仿佛抽空了她周遭的空气。

无人应答。只有帐幔纹丝不动,身侧锦褥平整微凉,清晰地昭示着枕畔无人。

拓跋玉的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她微微撑起身子,锦被滑落至腰间,露出柔软光滑的丝缎寝衣。

腹部的弧度已颇为明显,让她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茫然地望向空荡的床榻一侧,一丝困惑和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爬上眉梢,又迅速被敛藏。

她定了定神,将那瞬间的空茫压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略略提高了一些,带着主母的端庄:“寒玉?”

“奴婢在!” 外间应声即刻响起,清脆利落,带着随时恭候的警醒。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帘影微动,寒玉的身影已翩然出现在床畔。

她年约二十出头,穿着王府一等侍女水绿色绣缠枝莲的夏衫,容色清丽,神情恭谨沉稳,动作却极麻利。

她一手轻轻撩开半边鲛绡帐,用银帐钩挂妥,另一手已稳稳地托住了拓跋玉欲起身的手臂。

“王妃,您醒了。小心些,莫要抻着肚子里的小主子。” 寒玉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妥帖力道,小心翼翼地扶着拓跋玉的腰背,助她坐稳。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她脸上掠过,捕捉到那一丝刚褪去的茫然,心中微微一紧,面上却丝毫不显,只专注地侍奉。

“什么时辰了?” 拓跋玉揉了揉额角,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

“回王妃,刚过辰时三刻。” 寒玉一边答着,一边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双腿挪下床榻,拿起一早备在床脚的软缎绣鞋为她穿上。

此时,外间传来轻微的瓷器碰撞和水声。另一名同样身着水绿色裙衫、梳着双丫髻的浮春,已端着一盆热气袅袅的清水走了进来。

她年纪稍小,约莫十六七岁,眉眼弯弯透着伶俐,嘴角天然带着一丝甜意。

“王妃万福。” 浮春福了福身,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水给您备好了,温度刚刚好呢。”

她将铜盆放在红木雕花的盥洗架上,又从旁边取过一方崭新的、吸水性极佳的细棉布帕子,浸入温水中绞得半干待用。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灵巧的韵律感。

晨曦透过窗棂上糊着的蝉翼纱,柔和地漫进内室,驱散了帐中的昏暗,也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寒玉与浮春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寒玉主要负责搀扶拓跋玉,确保她行动安全无虞。

浮春则手脚麻利地准备洗漱用品,拧好帕子,捧上盛着温水的玉盏和青盐。

拓跋玉在寒玉的搀扶下,一步步挪至盥洗架前。怀孕使得她重心前移,每一步都需格外留心。

温热湿润的帕子轻轻覆上面颊,恰到好处的温度熨帖了肌肤,也驱散了最后的困倦。

浮春侍奉她漱口,细致地清洁齿颊。整个过程安静而高效,只有水的轻响、布帕的摩擦声,以及侍女们细微的呼吸。

洗漱罢,寒玉扶着拓跋玉缓缓移至宽阔的梳妆台前。

这是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精工妆台,镜面是罕见的西洋水银玻璃,照人格外清晰。

拓跋玉坐定在铺有厚厚软垫的圆凳上,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容和因怀孕而微微浮肿的眼睑。

寒玉随即拿起一件轻薄柔软的银红色绣蝶恋花百褶软绸披风,仔细地为她披上,拢好前襟。

“浮春,今日梳个轻便些的。” 拓跋玉望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吩咐。孕期易乏,沉重的发髻时常让她觉得脖颈酸痛。

“是,王妃。” 浮春应着,上前一步,拿起妆台上那把象牙柄的玉梳。她指尖灵活地穿梭在拓跋玉浓密如云的青丝间,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珍宝。

浮春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她先将拓跋玉的头发分成几股,动作干净利落。

她选择了“朝云近香髻”。这是一种极为适合年轻贵妇、尤其孕期女子的发式,既不会过于繁复沉重,又能尽显端庄婉约之美。

只见浮春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先取头顶一部分秀发,松松地挽成一个略带蓬松感的髻心,固定在头顶稍后的位置,如同晨曦中一朵慵懒舒展的云团。

再将两侧及后脑的秀发,分成几缕,轻柔地旋拧、盘绕,如同春藤攀附,围绕着中心的发髻,一层层堆叠出饱满自然的弧度,发丝间故意留出些许松散的发尾,增添几分随性柔美。

下方剩余的长发则分成两股,松松地在颈后挽结固定,形成优雅的垂坠感,不会拉扯头皮。

整个发髻的核心在于“松”与“活”,发丝间留有空气感,线条流畅圆润,宛如天边被晨风轻拂的云朵,既固定稳妥又能最大程度减轻头部的负担。

浮春手艺精湛,髻型梳理得饱满匀称,一丝不乱,又浑然天成。

“好了,王妃您瞧瞧可还满意?” 浮春退后一步,眼中带着完成一件艺术品的满足感。

镜中的女子,云鬓半堆,如朝云般轻盈温婉,恰到好处地衬出了拓跋玉略带倦容却依旧精致的脸庞和修长的颈项,那份端庄中透着柔弱的韵致更显动人。

拓跋玉微微颔首:“浮春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这髻式轻巧,不坠得慌,很好。”

接下来是簪戴首饰。浮春捧过一个紫檀木雕花首饰匣,打开来,珠光宝气顿时流淌而出。

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材质的簪、钗、步摇、华盛、珠花,琳琅满目。

拓跋玉的目光扫过匣内。过于华丽沉重的金凤衔珠钗太过张扬;素银簪子又显得过于寡淡。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了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簪上。

簪身是纤细的赤金,顶端用细如发丝的金丝勾勒出两片舒展的翠羽,翠羽之上,巧妙地镶嵌着一颗圆润饱满、光泽莹润的东海珍珠,大小适中,光华内敛。

在步摇簪旁边,又捻起一对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梅花掩鬓,花瓣雕琢得栩栩如生,温润洁白。

她掂量了一下步摇簪的重量,又在鬓边比了比那对梅花掩鬓。

“今儿就戴这支步摇和这对掩鬓吧。” 她轻声说。

点翠的清雅与珍珠的温润,搭配白玉的纯净,既不失王妃的身份,又不会过分华丽,更符合她此刻想要的宁静心境。

“王妃眼光真好,这支步摇最衬这朝云髻,雅致极了。” 浮春笑着赞道,小心翼翼地接过首饰。

她先将那对白玉梅花掩鬓轻轻别在拓跋玉两侧鬓角,恰到好处地点缀了面庞。

然后,才将那支点翠珍珠步摇簪,斜斜地插入发髻一侧。

随着拓跋玉头部的微微晃动,那珍珠下的几缕细碎金链流苏便轻轻摇曳,如同晨露在翠叶上将滴未滴,荡开一圈圈柔和的光晕,灵动而不喧嚣。

整个妆扮清新雅致,端庄而不失温婉,完美地契合了她此刻的身份与心境。

妆扮完毕,腹中的饥饿感适时传来。寒玉适时道:“王妃稍坐,奴婢这就去膳房取朝食。”

“嗯,去吧。” 拓跋玉应了一声。寒玉福身,利落地转身穿过内室与外厅相连的珠帘,身影消失在门外。

浮春则留在拓跋玉身边,轻声细语地询问今日想穿的衣裳。考虑到王妃身子不便,浮春建议选一身宽松舒适的夏装。

最终选定了一套樱草色织金缠枝莲纹的软罗交领襦裙,搭配月白色的纱质披帛。

在浮春的帮助下,拓跋玉更衣完毕。樱草色衬得她气色似乎好了些许,宽松的剪裁也很好地容纳了孕肚。

更衣完毕,寒玉刚好提着食盒回来,身后跟着两个提着食盒的小侍女。显然,王妃的份例并非一人之力可取完。

朝食在澄心堂的外厅摆开。紫檀束腰圆桌上,精致的青花瓷盘碟逐一铺开。

菜品精致而清淡,符合王爷离开前的交代和王妃孕期的口味:

一碗熬得稠糯喷香的红枣莲子燕窝粥,热气腾腾,滋补养颜。

一碟小巧玲珑的水晶虾饺,皮薄剔透,隐约可见粉嫩的虾仁。

一碟碧绿的翡翠烧麦,面皮染着新鲜菜汁,馅料是鸡茸拌嫩笋尖,清香爽口。

一碟细巧的梅花状芸豆卷,豆沙细腻,入口即化。

并几样清爽的小酱菜:嫩黄瓜条、糖醋萝卜卷、油焖笋尖。

另有一盏温热的牛乳羹,专为孕妇补充营养。

寒玉和浮春侍立两旁,布菜添羹,动作娴熟无声。

拓跋玉胃口尚可,慢慢地喝着粥,偶尔夹一箸小菜或点心。食物的温润多少抚慰了清晨那份短暂的失落,但白战的缺席始终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在心头。

她吃得不多,却也用了小半碗粥,几个小点。厅内安静,只有轻微的碗碟碰撞和吞咽声。

窗外的日影,已经从窗棂的下端悄然爬升到了中部。

?当拓跋玉放下手中调羹,示意已用完时,殿角的鎏金刻漏清晰地显示着:辰时七刻。?

寒玉和浮春立刻上前,轻悄利落地开始收拾桌面。小侍女们捧着碗碟悄然退下。

就在这收拾的当口,殿门外传来了沉稳而略带冷意的叩门声。

“咚咚”。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外厅。正在收拾的浮春和寒玉动作同时一顿。

侍立在外厅门边的小婢女,是一个新调上来不久、不过十三四岁、名叫翠儿的小丫头,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放下正在擦拭桌面的布巾,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笔挺站着的,正是侍卫统领楚言。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外的晨光。

一身玄色劲装裹着精悍的身躯,腰间佩刀未解,面容冷峻如同刀削斧刻,不带一丝多余的表情。

清晨值守的寒意似乎还未从他身上褪尽,眼神锐利得如同淬火的钢针。

翠儿被这气势所慑,心砰砰直跳,慌忙福下身去,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楚、楚统领安好。请问…请问统领有何吩咐?”

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楚言的眼睛。

楚言的目光并未在小婢女身上停留,甚至不曾偏移一寸,仿佛她只是一道无足轻重的影子。

他薄唇微启,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冰冷、清晰地砸在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寒玉在吗?让她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得翠儿浑身一哆嗦,僵在原处,连起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

厅内瞬间落针可闻。碗碟轻碰的微响也消失了。寒玉手中正要收起的青花瓷碟顿在半空,指节微微收紧。

她迅速与几步外的浮春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混杂着惊疑和一缕不易察觉的凝重。

浮春下意识地朝内厅方向,看了一眼王妃,面上满是担忧。

拓跋玉端坐在紫檀圈椅上,那冰冷的叩门声和楚言毫无温度的命令,如同寒冰投入刚刚有些暖意的湖面,将那层因王爷缺席而始终笼罩心头的薄纱骤然冻得更厚、更沉。

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樱草色的软罗衣料,指尖冰凉。

楚言是王爷身边最倚重的亲卫统领,若无极其重要或紧急的事务。

绝不会在此时辰、以这般姿态直叩内院女眷所在之处,更不会越过她直接点名要见她的贴身侍女。这本身就传递着一种不寻常的压迫感。

寒玉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碟子轻轻放在一旁还未收走的托盘上,动作依旧保持着惯常的利落,只是脊背挺得比平时更直了几分。

她快步走向门口,步履沉稳无声,但拓跋玉能感觉到她周身绷紧的弦。

经过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的翠儿身边时,寒玉伸手极轻地拍了一下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低声道:“别怕,去当值吧。” 声音虽轻,却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翠儿如蒙大赦,慌忙退到一边,缩着肩膀恨不得把自己藏进角落的阴影里。

寒玉走到门缝边,没有完全拉开殿门,只是将门缝开得稍大了些,刚好能看见外面楚言笔挺如标枪的身影和他玄色劲装上凝结的清寒晨露。

她隔着门缝,对楚言福了一礼,姿态恭谨却不卑怯,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打破了门内门外凝结的冰冷空气:“奴婢寒玉在此。楚统领有何吩咐?”

她的目光坦然地迎向楚言那双锐利得仿佛能刺透人心的眼睛。

楚言的视线终于从空茫的庭院前方收回,精准地落在了寒玉脸上。那目光依旧冰冷,带着审视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他薄唇微动,吐出的字句如同抛出的铁块,砸在地上铿锵作响,足以让门内竖起耳朵的云芷心头猛地一坠:“王爷有口信带回,让王妃不必等他用朝食,若王妃觉得烦闷,让她去后花园走走,散散心”。

“知道了,楚统领,王妃已用过朝食了。”寒玉轻声回应。

“那就好。”楚言的声音依旧冰冷,并无半分释然之意。这三个字如同抛出的石子,在凝滞的空气里回响了一下,便再无波澜。

然而,他的视线并未从寒玉脸上移开,那双锐利的眸子更深地嵌进她强自镇定的眼底,仿佛要凿开她刻意维持的恭谨壁垒。

短暂的沉默,比刚才的叩门声更让人窒息。厅内,翠儿几乎屏住了呼吸,浮春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袖。

拓跋玉端坐的身体纹丝未动,攥着樱草色软罗的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指甲嵌进掌心,一丝细微的刺痛蔓延开,让她勉强维持着神智的清明。她感觉到,真正要来的话,还悬在楚言的唇边。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里被拉扯得格外漫长。拓跋玉指间的玉扳指停止了转动。

寒玉垂下的眼睫亦纹丝未动,主仆二人如同沉入深海,屏息等待着那悬而未决的裁决落下。

每一缕尘埃飘落的轨迹都清晰可辨,每一下心跳都擂鼓般敲击着紧绷的神经。

殿内死寂,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然而,那份令人窒息的期待最终落了空。

楚言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寒玉强撑镇定的面庞上又逡巡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深得几乎要凿穿那层恭谨的冰壳,窥探其下翻涌的暗流。

那本该接续“那就好”之后的话语,终究是凝结在了他紧抿的薄唇边,化作一片更加沉重的、无言的威压,他没有再看任何人。

随后,他动了。动作轻描淡写得近乎敷衍,骨节分明的手掌随意地搭上厚重的殿门,腕部微一用力,发出“吱呀”一声沉闷却清晰的关门声。

那扇门扉缓缓合拢,如同闸门落下,将他与殿内那紧绷欲裂的世界隔绝开来。

殿内光线陡然一暗。他挺拔的身影没有丝毫迟疑,步伐沉稳如常,靴底踏过光滑的石阶廊道,发出规律而疏离的轻响。

不过瞬息之间,他已无声无息地伫立回原本的廊柱阴影之下,恢复成一个沉默的剪影。

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过,只余下殿内的死寂在无声蔓延。值守,是他此刻唯一的姿态,冰冷而不可逾越。

寒玉转身,步履依旧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弦上,方才被楚言目光凿刻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无形的灼痕。

她恭敬地行至拓跋玉座前,微微一福,垂首敛目,将那几乎要穿透她伪装的锐利视线隔绝在眼帘之外。

“娘娘,”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凝滞的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王爷让楚侍卫带话,让您自个儿用朝食,不用等他。”

拓跋玉端坐主位,指间捻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仿佛在把玩着一件寻常玩物。

她的眼帘半垂着,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的所有波澜。

听闻寒玉的回禀,捻动玉扳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嗯”一个单音,从拓跋玉唇间逸出,尾音拖曳得极轻,仿佛羽毛拂过尘埃,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空气似乎又沉了一分,连浮春绞紧衣袖的手指都僵住了。

寒玉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她能感觉到云芷攥着软罗的手又紧了几分,那细微的、指甲掐入皮肉的刺痛感仿佛也传递到了她的神经末梢。

汇报完毕,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拓跋玉终于缓缓抬起了眼。

那双平日里或含笑、或深沉、或锐利的眸子,此刻却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无波,映不出半点光影。

她的目光掠过寒玉低垂的头顶,似乎并未停留在她身上,而是投向了她身后紧闭的殿门——那扇楚言刚刚关上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

玉扳指在指间无声地转动了一圈。她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却又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影摇曳造成的错觉。

初夏的晨光融融洒落,却丝毫未能驱散身侧那令人心头发紧的寒意。

拓跋玉的侧脸在光晕中线条冷硬,唇线抿得极紧,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那是一种无声却重若千钧的“闷闷不乐”。

回望那扇刚刚合拢的沉重殿门,再想到楚侍卫那冰锥似的目光和王爷那句话,寒玉只觉得心口窒闷得几乎喘不过气,这份凝滞,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擂鼓般的心跳,将腰弯得更低些,声音轻得如同怕惊碎了琉璃:“娘娘…今日晨光甚好,园子里新移的几株牡丹开了,不如…去后花园略走走,透透气?”

她屏息凝神,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响,等待着主母的回应。这提议微小,却是在这令人窒息的低压里,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丝疏解。

寒玉轻颤的嗓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却只换来她喉间一声极低的轻喃。“牡丹?”

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得似三九寒潭,唇线纹丝未动,“也罢…那本宫就去看看,这终日仰人鼻息的囚花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凝滞空气,也暂时隔断了拓跋玉那寒潭般莫测的目光。

浮春与寒玉一左一右,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拓跋玉步下丹墀。

初夏的晨光带着融融暖意洒在青石板路上,却仿佛无法穿透拓跋玉周身那层无形的冰霜。

她步履平稳依旧,仪态万方,唯有透过臂弯传来的、极其细微的紧绷感,让浮春和寒玉心中的一根弦使终绷着。

寒玉低垂着眼睫,视线牢牢锁住脚下丈许之地。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都撞击着方才被楚言目光“凿刻”过的地方,那无形的灼痕非但未消,反而在王妃那句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嗯”之后,烙得更深了。

楚侍卫的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涟漪无声,却搅动了潭底沉积的泥沙。

王爷为何特意让楚言来传这样的话?是单纯的政务繁忙,还是……一种刻意的疏离?

娘娘捻动玉扳指时那微不可察的停顿,唇角那抹转瞬即逝、似嘲似讽的弧度,如同锐利的针,刺破了表面的平静。娘娘心里,究竟翻涌着什么?

浮春同样心乱如麻,搀扶着王妃手臂的指尖冰凉。她眼角余光瞥见寒玉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更觉惶恐。

拓跋玉方才掐着手心的力道,仿佛隔着空气也传递了过来,让她指尖发颤。

这条通往王府后花园的回廊,今日显得格外漫长,廊下的鸟鸣声听在耳中都带着几分凄清。

她们沉默地走着,只闻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和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拓跋玉的目光空茫地落在前方的花木扶疏处,那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在她眸心沉寂,映不出半点天光云影,也无人能窥见其中丝毫波澜。

她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名为“消食”的例行功课,灵魂却已抽离,兀自在某个幽暗的角落审视着一切。

同一片晨光,穿透高耸的紫宸殿雕花长窗,在鎏金铺地的殿堂内投下庄严而冷硬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沉郁与权力的无形重压。

白战身着深紫色翻领窄袖补服,玉带銙身,立于文臣武将班列的最前端,身姿挺拔如松,不动如山。

他眉宇间凝着惯有的沉稳与威仪,下颌线条紧绷,目光如电,扫视着殿中陈情的官员。此时的他,是手握重兵、辅佐朝纲的镇北王,是帝国柱石。

今日的朝议,焦点在于西北边陲送来的一份紧急军报。羌戎一部落首领桀骜,屡犯边关哨所,劫掠商队,虽未至大举入侵,但其行径嚣张,已成疥癣之疾。

兵部主张增兵威慑,以雷霆手段剿抚并用;户部则忧心粮秣转运艰难,国库吃紧,力主遣使斥责,怀柔安抚。

双方争执不下,御座上的年轻皇帝揉着眉心,目光最终落在了沉默良久的白战身上。

“皇叔,西北之事,依你之见如何?”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依赖。

白战出列,步伐沉稳,声音洪亮而不失恭谨,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陛下,羌戎小部,癣疥之疾,然其性如豺狼,畏威而不怀德。昔日怀柔,反增其骄纵之心。增兵威慑,确有必要,然非为即刻开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兵部与户部尚书,“可精选三千铁骑,由得力骁将统领,迅疾突入其势力范围,焚其草场,断其水源,擒其作乱头人,示我天朝兵锋之利。同时,边关各隘口严阵以待。彼见我兵精且速,心怀震慑,必生内乱。届时再遣一能言善辩之使,执其头人,谕以朝廷宽仁,许其归顺,分而治之。此一举,既可慑服此部,亦可警示其余诸胡。所费钱粮,远比大军长期驻扎或贸然深入其腹地征讨为省。”

朝堂之上,众人屏息。白战的策略刚柔并济,清晰果断,既考虑了军事效能,又兼顾了财政负担。

皇帝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皇叔深谋远虑,老成持国。就依皇叔所奏。兵部、户部,速拟细则,不得延误!”皇帝的目光在白战身上停留片刻,隐含赞许与倚重。

朝议散去,白战步出紫宸殿,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灼人。他微微眯起眼,刚毅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波澜,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西北局势虽在掌控,但这般调兵遣将,协调各方,耗费心力。更重要的是,方才议政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几位言官私下交换的眼神,带着一丝探究与揣测。

他位极人臣,手握重兵,一举一动皆在风口浪尖。这份权势带来的不仅是尊荣,更有无时无刻的审视与无形的枷锁。这份沉重,远胜于西北的边患。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腰间悬挂的一枚羊脂白玉佩,触手温润,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王府深处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以及……那个被他送往军营的少年。

京城以北三十里,龙武军大营。

辕门高耸,旌旗猎猎。空气中混合着泥土、汗水和金属的气息,远处传来整齐的呼喝声、兵器撞击的铿锵声和骏马的嘶鸣,构成了一幅充满阳刚与力量的画卷。

白战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数名亲卫,骑着通体如墨、四蹄雪白的骏马“踏雪”,悄然而至。

他未着朝服,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软甲,更显英武干练。营门守卫见是王爷,慌忙行礼开门。

进入营区,白战并未直奔中军大帐,而是勒住缰绳,缓缓策马巡视。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正在操练的军阵。

烈日下,士兵们挥汗如雨,枪刺如林,刀光似雪,呐喊之声震天动地。他微微颔首,龙武军的精气神尚在。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校场一隅。一个稍显单薄却异常矫健的身影正在练习骑射。那少年身穿半旧的皮甲,挽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嗖!嗖!嗖!”三箭连珠,箭箭命中百步外箭垛红心,引得周围几名年长军士大声喝彩。

白战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他下了马,将缰绳递给亲卫,缓步走了过去。

那少年正跳下马背,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阳光照耀着他汗湿的鬓角,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正是他的独子,白念玉。

“父亲?!”白念玉一转头,猛地看到熟悉的身影,惊喜瞬间点亮了整个脸庞。

他几乎是飞奔过来,但在距离白战几步远的地方,又猛地刹住脚步,记起军规,挺直腰杆,恭敬地抱拳行礼:“末将白念玉,参见王爷!”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周围的军士们早已肃立行礼。白战抬手虚扶:“免礼。”

他走上前,仔细打量着儿子。比起两个月前离府时,明显黑了些,也结实了许多。

原本白皙的脸庞染上了风霜和阳光的颜色,稚气稍褪,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挺和坚毅。

尤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对力量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白战心中涌起一股欣慰,但面上依旧保持着父亲的威严:“弓马娴熟了些。营中可还习惯?吃得消吗?”

“习惯!吃得消!”白念玉兴奋地回答,像打开了话匣子,“周教头教得可好了!我现在能拉开三石弓了!骑术也长进了,前日还跟王校尉他们赛马赢了呢……就是……”

他声音低了点,挠了挠头,“营里的硬馍刚开始真硌牙,不过现在也啃得动了!”言语间,少年人的得意与小小的抱怨交织,鲜活生动。

白战听着,目光扫过儿子因训练而磨出薄茧的手掌,和皮甲下隐约可见的、因长期骑马磨得微红的肩膀,心中既有心疼,更有欣慰。雏鹰需要风雨才能翱翔。

他拍了拍儿子厚实了些的肩膀,力道沉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筋骨打熬好了,日后才能担得起重任。”

父子二人边走边谈,离开了校场中心,寻了一处树荫下的石凳坐下。

白念玉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军营里的大小趣事:同袍的糗事、夜哨时看到的奇特天象、偷偷溜去后山溪涧摸鱼的“壮举”……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

白战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细节,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看着儿子眉飞色舞的样子,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然而,少年飞扬的神采在说到某一处时,忽然黯淡了几分。他停下滔滔不绝的讲述,偷偷抬眼看了看父亲。

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探询,声音也低了下去:“父亲……您怎么有空来军营了?是……是府里有什么事吗?母亲……她安好?”最后两个字问得格外轻柔,带着浓浓的孺慕和思念。

白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儿子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牵挂,那份对母亲的深切依恋,想起了王府深处那个同样承受着孤独与压力的身影。

儿子的思念是如此直接而纯粹,像一道光,瞬间穿透了他被朝堂政务和王府微妙气氛笼罩的心绪。

拓跋玉捻动玉扳指时那深潭般的眼眸,似乎又在眼前浮现。王府的压抑与此刻军营中儿子眼中的思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这是他出征前拓跋玉亲手为他系上的。

看着儿子眼中那份忐忑又炽热的期待,白战心中那根名为“规矩”和“磨砺”的弦,难得地松动了。

他迎上白念玉清澈的目光,语气沉稳而清晰:“你母亲很好。府中无事,我来看看你的长进。”

看到少年明显松了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晶亮,白战停顿了一下,做出了决定:“念玉,你若是实在惦念你母亲……”

白念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父亲。

“……今日晚些时候,便可随为父一同回府小住几日。”白战说出了决定。

“真……真的吗?!”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般在白念玉脑中炸开。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眉眼瞬间弯成了新月,脸上是无法置信的狂喜,“父亲!您说真的?今日就能回去?能见到母亲了?!”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父亲的胳膊,像一个得到了最珍贵礼物的孩子,哪里还有半分刚才演练场上沉稳小将的模样。

自从春日从边关回到繁华的长安,他只在府中待了不到十日,便被父亲送到了这军营历练。

如今已是立夏时节,整整两个多月,七十多个日日夜夜,他对母亲的思念早已如春草般在心中疯长。

此刻突然听闻能归家,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母亲,巨大的幸福冲击得他头晕目眩,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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