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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四溅,他剧烈地喘息,胸膛起伏,水珠沿着发丝、眉毛、高挺的鼻梁疯狂滚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他抬手,用力搓洗着自己的脸、颈项、手臂,尤其是昨夜被皇后抓破的地方。

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浸泡在温水中,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近乎粗暴地揉搓着,仿佛要将沾染的污秽、留下的恐惧、流露的脆弱,统统洗刷干净,连同皮肤一起搓掉一层才好。

更衣的过程是一场无声的加冕仪式,也是一次精心的粉饰。

崭新的明黄龙袍被太监们抖开,那明丽的色泽在尚显昏暗的净室里几乎有些刺目。

金线绣成的龙蟒在光滑的锦缎上游走,祥云瑞草点缀其间。

太监的手指因敬畏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将袍袖套上皇帝的臂膀,抚平每一寸褶皱,系紧每一粒盘扣。

沉重的金镶玉腰带束紧腰身,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里衣传来。

当象征着帝王的十二章纹冕冠被稳稳地戴在头顶时,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也随之笼罩下来。皇帝缓缓抬起头,望向铜镜。

镜中的男子,面色依旧苍白,但那些彻夜的疯狂、绝望的泪痕、失控的扭曲,已被彻底剔除。

深陷的眼窝里,血丝尚未完全退去,却已被一种更深邃、更坚硬的东西覆盖,那是万年寒冰下的幽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激流暗涌,冰冷刺骨。

紧抿的薄唇拉成一条冷酷的直线,不泄露丝毫情绪的波澜。

眉峰如刀,眼神锐利而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遥远的虚无或沉重的责任之上。

胡茬被精心剃净,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更添几分难以亲近的威严。仿佛换了一个人。

那个蜷缩在血泊里呜咽的、暴怒撕扯的、状若疯虎的男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惯常的、行走在帝国权力之巅的九五至尊。

昨夜那个撕心裂肺、如同受伤孤兽般的男子,被这身华美的龙袍冕冠,严丝合缝地包裹、封印了起来。

只剩下一尊冰冷、坚硬、不容置疑的帝王塑像。

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离奇的幻梦,只留下净室角落里那堆被卷起的、散发着余腥的秽物作为唯一的证物。

白朗转身,步出净室。脚下崭新的龙纹皂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轻响。

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殿内每一个屏息的宫人心上。他走向那张承载着所有风暴中心的龙榻。

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深渊的边缘。龙榻前,明黄的云锦褥垫依旧。

但上面沾染的刺目血迹已被连夜更换,只余下淡淡的、难以彻底清除的痕迹和药味。

张静姝就躺在那儿,如同一尊脆弱易碎的玉雕。

她的脸色,是比冬日的初雪还要惨淡几分的苍白,几乎透明,薄薄的眼皮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颈间那道骇人的玉痕被柔软的细棉布严密包裹着,透出一点醒目的药渍。

锁骨下方的伤口处覆盖着厚厚的敷料,轻微地随着她微弱到近乎停滞的呼吸起伏。

曾经如云的发髻早已散开,鸦羽般的长发凌乱地铺陈在枕畔,几缕被冷汗浸湿的发丝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边。

白朗在榻旁停下。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她身上,带来一片沉重的阴影。

他沉默地站着,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地描摹过张静姝毫无生气的面容。

紧闭的双眸、干裂的唇瓣、被层层包裹的伤处……那眼神深处,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撞击,却被那层冰冷的寒冰死死封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掀开龙袍下摆,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彰显帝王从容的仪式感,然后在脚踏上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昨夜他曾像石像般跪着,被绝望吞噬。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张静姝苍白冰冷的脸颊上。袖中修长的手指动了动,似有千钧重。

终于,他抬起了手。指尖带着净室水汽的微凉,却又似乎蕴含着他身体深处无法散尽的最后一丝余温。

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小心翼翼,轻轻触碰到了张静姝冰凉的脸颊肌肤。

就在接触到的瞬间,指尖的冰凉与记忆深处的温热柔软形成残酷的对比。

仿佛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意识的混沌!昨夜所有的感官碎片骤然炸裂:

指尖曾触摸过她颈间那道肿胀乌黑的勒痕,那冰冷的、象征着死亡的触感!

掌心曾攥紧她无意识挣扎时冰冷湿滑的手腕!

视觉里是那半截深入肺腑、随着呼吸喷出血泡的赤金点簪!

耳畔是柳叶刀挑开皮肉的细微声响、血块涌出的粘稠异响、太医头骨撞向金柱的闷响和自己野兽般的咆哮!

鼻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她发间最后一丝茉莉幽香!

还有……怀中那具身体逐渐失温、生命力一点点流逝的绝望感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锐痛瞬间穿透了那层冰冷的帝王面具!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酸涩感刺痛了鼻腔。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在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胀,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就要冲破那层寒冰的封锁,不受控制地坠落下来。

不!不可以!

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是这万里山河的中心!

他身上背负的是社稷重器,是朝堂风云,是无数双眼睛的窥伺!

儿女情长、优柔寡断?那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剧毒!

昨夜疯狂的失控已是破绽,是帝王威严的巨大裂隙!

此刻,在这随时可能被外人窥见的龙榻之侧,他绝不允许自己再流露出半分软弱!

那只轻抚脸颊的手,指尖骤然绷紧!力道瞬间加重了几分,几乎要掐入那毫无血色的肌肤。

但他立刻强迫自己放松力道,只是让指腹更紧密地贴合着那份冰冷。

他猛地闭上眼,如同隔绝洪水闸门!

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挣扎。喉结上下滚动,如同在艰难地吞咽着利刃。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力道之大让下颌的肌肉都绷出凌厉的线条。

那股冲上眼眶的热流被他用近乎自残的意志力狠狠压了回去!

再睁眼时,眼底除了那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潭,再无一丝波澜。

只有那只手,那只停留在张静姝脸颊上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不正常的青白,微不可察地、持续地颤抖着,如同濒临极限的弓弦。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雕塑一般。视线胶着在张静姝脸上,却又似乎穿透了她,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只有张静姝极其微弱、随时可能断绝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里更漏滴答、滴答……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神经上的丧钟。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窒息的寂静包裹着龙榻周围方寸之地。

每一次张静姝艰难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白朗眼中那几乎无法抑制的恐惧旋涡。

他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早已在宽大的袍袖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浑然不觉。

那静坐的片刻,对他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在与内心的猛兽角力,在与失控的恐惧对峙,在重新构筑那摇摇欲坠的帝王心防。每一秒,都是炼狱。

殿内仿佛凝固在沉香与药味交织的粘稠空气里。

坐在紫檀圈椅上的九五之尊,置于窗畔那片未被烛火完全吞噬的晦暗之中。

身影半明半暗,龙袍上的金线在幽光里偶尔闪过一道微芒,如同蛰伏深渊的龙鳞。

他静默着,视线穿透半阖的雕花棂窗,投向庭院中一株虬曲的古柏,日光在叶隙间流淌,如同破碎的水银。

那双掌控生杀大权的手,此刻松弛地搭在扶手上,食指却无意识地、极轻微地敲击着冰凉坚硬的紫檀木面。

发出几乎被沉重心跳淹没的“嗒、嗒”声。每一次指尖的起落,都像是敲在殿内每一个紧绷的灵魂上。

时间无声流淌,更漏里一粒金沙落下,在绝对的寂静中竟也清晰可闻。

终于,那轻微的敲击停止了。他缓缓地、仿佛耗尽全身力气般,将视线从虚空收回,转向内殿的方向。

层层纱幔低垂,隔绝了视线,却无法隔绝那份沉甸甸的忧虑与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

这疲惫刻在他微蹙的眉间,藏在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血丝里。

他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守在暖阁外、连呼吸都几近屏住的宫女耳中:

“皇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过才出口,带着砂砾般的质感,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你们,务必用心侍候。”

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帘外跪着的几名宫女,她们的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参汤,”他继续吩咐,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要温的,不可烫口,亦不能凉了。记住,皇后身子虚,受不得半点刺激。”

他的指尖在扶手上划过一道无形的轨迹,“药炉的火,需专人盯着,文火慢煨。药汁的分量,时辰,一丝都马虎不得,按张院判的方子,反复核对。”

他微微侧首,看向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神色最为沉稳的宫女,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目标:“兰心,你最是妥帖。皇后若梦中呓语,或是辗转不适,你要立刻知晓,轻柔安抚。”

“记着,”他指节轻叩紫檀御案,声线沉静却不容置疑:“冰鉴里的玉髓山子,若是化尽了形迹——”

侍立在蟠龙柱阴影里的宫女兰心瞬时绷直了脊背,耳畔只闻帝王尾音如碎冰坠入深潭:“即刻补上整块寒英。”

鎏金狻猊兽首吐纳的冷雾中,皇帝捻起案头一枚将融未融的水晶镇纸。剔透冰棱倒映着他蹙起的眉峰:“莫让暑气,惊了凤榻清眠。”

“是,陛下。”兰心的声音微颤,却强自镇定,以额触地,发出极轻的一声叩响,承诺无声地烙印在空气中。

他的视线并未移开,反而更添了几分凝重的压力:“殿内……保持清净。一丝杂音,都不得有。”

他环视四周,目光掠过殿角垂目的太监、香炉中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角落里一座沉默的金玉自鸣钟,“莫让任何人、任何事,惊扰了她。”

这“任何人”三个字,说得格外缓慢清晰,仿佛一层无形的冰霜瞬间覆盖了整个空间,连烛火都似乎畏惧地摇曳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水香与夜露的微凉,胸腔起伏的幅度被极力压制着。

他转过头,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片垂落的纱幔,仿佛能穿透重重阻碍,落在沉睡之人苍白的面容上。

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焦虑、怜惜、帝王罕见的无措,以及某种磐石般的决心。

这凝视持续了十数息之久,殿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皇后若醒来,”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烙印,“无论何时,无论朕在何处,做何事,”

他加重了语气,“立刻、即刻、马上,派人来报!不得延误片刻!若耽搁了……”

他并未说出后果,但那陡然降临的寒意,如同实质的刀锋,悬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奴婢遵旨!谨遵圣谕!”宫女们的声音带着一种惊恐的整齐与尖锐,齐刷刷地磕下头去,金砖上传来一片沉闷的撞击声。

她们的身体紧绷如弓弦,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在烛光下闪着微光,浸透了鬓角几缕碎发。

兰心的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印痕。

他得到了回应,但这回应似乎并未带来丝毫宽慰。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隔绝内外的纱幔,仿佛要将那景象刻入心底深处。

他缓缓起身。这个动作如同启动了某个沉重的机关,带动了全身的重量。

龙袍宽大的袖摆垂落,沉甸甸的,拂过圈椅扶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没有丝毫留恋,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脊背挺直如松,下颌微抬。

属于帝王的威仪瞬间重新覆盖了那片刻的疲惫与忧虑,如同披上了一件无形的铠甲,将那份柔软严丝合缝地封锁起来。

他迈开步子,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清晰、稳定、带着金石之音的“橐、橐、橐”声。

这声音在寂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殿宇内回荡,如同战鼓的余韵,敲在每一个俯伏在地的心脏上。

他走向那两扇巨大的、雕刻着繁复云龙纹的朱漆殿门。门旁侍立的内侍总管王德顺,早已如影子般无声无息地躬身侍立,双手交叠于身前,头深深垂下。

李德全的背脊绷得笔直,鬓角已经花白,此刻却连微微的颤抖都竭力克制着。

他敏锐地捕捉到帝王每一步的节奏,在其行至门前恰到好处的间隙,以近乎凝固的姿态,抬起了双臂。

李德全的手,此刻却微微用力,稳健而恭敬地握住了冰凉沉重的鎏金门环。

他动作极为克制,手臂肌肉贲张却不显突兀,以一种令人叹服的控制力,将巨大的门扉向内缓缓拉开。

沉重的楠木门轴转动,发出悠长、沉闷而巨大的“吱呀——”声,这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如同哀鸣,撕裂了殿内绷紧的空气。

门外清冷的晨雾和熹微的晨光,瞬间涌了进来,与殿内温暖浑浊的空气悄然交融。

晨光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长方形的光带,柔辉漫溢,映照着被拉长的帝王身影,显得愈发沉静威严。

他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侧目看一眼跪在门边阴影里的李德全,径直跨过高高的金钉门槛。

玄色龙袍的下摆,在门槛上方短暂地悬停了一瞬,金线绣成的龙爪似乎在晨光下舒展了一下,随即没入门外的朝霞之中。

就在他身影完全越过门槛的刹那,李德全手上力道陡增。

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维持着绝对的恭敬姿态,将两扇沉重的门扉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静向内合拢。

“砰!”

一声沉闷却无比厚重的撞击声响起。

两扇巨大的朱漆殿门严丝合缝地闭合在了一起。

门楣上方的雕龙仿佛在黑暗中同时闭紧了眼睛。

门上那对巨大的鎏金兽首衔环,在震动中微微晃了一下,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门合的瞬间黯淡下去。

最后一线晨光被彻底隔绝在外。殿内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那几盏跳跃的宫灯,光线骤然显得更加昏黄、摇曳不定。

这声门合的巨响,如同一个信号,一个解除定身魔咒的开关。

那声音的余波还在殿梁间嗡嗡回荡,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开去。

跪在殿门内侧阴影里的两名小太监,身体猛地一软,仿佛被抽掉了骨头,几乎要瘫倒在地。

其中一个身形单薄的,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噎,又立刻用牙齿狠狠咬住了下唇。

生生将那声音憋了回去,只留下牙齿深陷唇肉的印痕和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在昏暗光线下闪着恐惧的光。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太监,整个后背的衣料被冷汗迅速浸透,紧贴着颤抖的皮肤,颜色深了一块。

他急促地、贪婪地、几乎是无声地大口喘息着,肩膀剧烈地起伏,如同濒死的鱼。

靠近暖阁门帘处跪着的宫女们,紧绷如铁索的脊背也终于垮塌下来。

几人身体微微摇晃,其中一个梳着双丫髻、年纪最小的宫女,支撑身体的双臂明显在剧烈颤抖。

手肘处的宫装布料摩擦着冰冷的地砖,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簌簌”声。

她旁边的宫女,抬起袖子,飞快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自己额角和鼻尖涔涔的冷汗,袖口精致的刺绣被濡湿一片深色。

所有人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在同一瞬间,带着一种迟滞而惊惧的缓慢节奏,抬了起来。

目光,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无法掩饰的敬畏,以及一丝茫然,穿透尚未完全沉淀的、带着尘埃微粒的昏暗空气,齐刷刷地投向,那两扇刚刚合拢、巍然紧闭的朱漆殿门。

熹微的晨光,仿佛追随着那抹玄色龙影流转的方向,悄然攀上了数条街巷外的镇北王府那高大的门楣。

王府门前,两尊饱经风霜的石鼓门墩默然矗立,其黝黑的石面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在初阳下映出点点微光,转瞬便有滑落的痕迹。

朱漆大门紧闭,铜环肃穆,门檐下悬挂的灯笼早已熄灭,只余一丝昨夜未曾散尽的油脂气息,混在潮湿凝滞的晨霭里。

偌大的府邸尚在黎明将褪的薄寐中沉寂,唯有侧门附近马厩方向隐约传来几声烦躁的响鼻与蹄子刨地的轻响。

以及伙房烟囱里飘出的、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几缕青灰色灶烟,倔强地试图升腾,却被厚重粘稠的空气沉沉压下。

门房当值的老管家敞开了汗湿的领口,在门洞的阴影里烦躁地蹭了蹭鞋底沾着的泥泞。

额角渗出细汗,他警惕而茫然地抬眼望了望皇城的方向。

浑然不觉那挟裹着帝国重压的、已染上灼热底色的朝霞,正沉沉地压向这片尚在闷热中假寐的武将门庭。

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仿佛已随着这湿漉漉的暑气,无声地蒸腾、弥漫,浸润了王府围墙下的每一寸燥热的土地。

这份外间弥漫的凝重湿闷,似乎被王府高墙隔绝了大半。

但府邸内部的苏醒,却也遵循着某种刻入骨髓的秩序与潜藏的紧绷。

天光尚未大亮,王府深处已有了细碎的动静。

下人们居住的排房区域最早打破沉寂。

粗使的仆妇们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踩着沾湿了露水的青石板路,匆匆走向各自劳作的区域。

她们步履轻而快,交谈声压得极低,如同清晨掠过水面的蜻蜓。

灶房里最先腾起真正的喧嚣与火光,铁锅碰撞,水瓢舀水,炉膛里干柴噼啪作响。

旺盛的火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大锅里熬煮的米粥翻滚出浓郁的谷物香气。

蒸笼里白气氤氲,面点的甜香丝丝缕缕逸散出来,试图驱散弥漫的潮湿气。

几个手脚麻利的粗使丫头蹲在井台边,“哗啦哗啦”地汲水、浣洗衣物,木槌敲打在湿布上的闷响节奏分明。

负责洒扫庭院的杂役,已挥动着长柄扫帚,小心翼翼地拂去廊下、甬道上夜间飘落的树叶与微尘,动作娴熟而静默,生怕惊扰了主人的清梦。

整个后院的运转,如同精密的齿轮,在黎明微光中悄然啮合,为这座庞大府邸新的一天奠定无声的基石。

而在王府的核心院落——澄心堂,氛围则截然不同。

相较于后院的烟火气与粗粝感,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被精心打磨过的雅致与无声的威仪。

院中花木扶疏,晨露在娇嫩的花瓣与深绿的叶片上凝成剔透的珠玉,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草木气息与隐约的安神香余韵。

主殿外厅,当值的一等丫鬟们早已各就各位。她们身着统一制式的浅碧色夏衫。

裙裾素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簪着素银或玉质的简单饰物,显得既体面又恭谨。

几人或垂手侍立门边,眼神低垂,如同画中仕女。

或轻手轻脚地整理着博古架上的珍玩玉器,用柔软的细绒布拂去并不存在的微尘。

或仔细检查着紫檀木案几上的茶具是否齐备,香炉里是否需要更换新的荔枝香。

动作轻盈得仿佛怕惊动了空气。偶尔有眼神交汇,也只是极轻微地颔首示意,无人交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只余下窗外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和更漏缓慢滴答的水声。

她们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内室那厚重的织锦门帘,等待着那一刻的召唤。

她们是离主人最近的侍者,也是最需要屏息凝神的存在。

一举一动都关乎王府女主人的安危与舒适,尤其是在王妃有孕的当下。

?越过那层隔绝喧嚣的锦帘,内室的光线更为柔和。

鲛绡帐幔低垂,将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笼罩在一片朦胧静谧之中。

帐内,温暖馨香的气息弥漫。白战身形伟岸,即便在沉睡中,眉宇间也依稀凝聚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凌厉之气。

此刻,他结实的手臂正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紧紧环抱着怀中的小狐狸。

拓跋玉的面容在沉睡中显得格外恬静柔美,宛如一块温润无瑕的美玉。

她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清浅均匀,微微隆起的小腹在薄被下勾勒出生命的弧度。

她整个人依偎在白战宽阔的胸膛里,仿佛寻到了世间最安稳的港湾。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丝极其浅淡、却无比执着的金色阳光,终于穿透了窗外层层叠叠的细密竹帘与轻薄如烟的鲛绡纱窗。

如同一支无形的画笔,精准无误地落在了白战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那暖意似乎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先是让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随即,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缓缓睁开。

初醒时短暂的迷茫如薄雾般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的锐利与沉静。

他下意识地垂眸,目光落在怀中人安详的睡颜上。那张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冷硬面孔,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般柔和下来。

一抹极淡、却发自心底的温柔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如同冰川裂缝中绽放的第一朵雪莲,珍贵而罕见。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感受着怀中温软的重量和均匀的呼吸。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都变得粘稠而缓慢。这份宁静是他戎马生涯中弥足珍贵的慰藉。

良久,白战才极其小心地、一寸寸地将自己枕在她颈下的手臂抽出,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唯恐惊扰了她的好梦。

饶是他筋骨强健,维持这个姿势一夜,臂膀也难免有些酸麻。

他无声地活动了一下肩臂,肌肉线条在薄薄的寝衣下起伏流畅。

随后,他掀开床幔一角,动作利落地翻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激得他精神愈发清明。

今日有朝会,容不得他沉溺于晨间的温情。在贴身侍从的无声服侍下,他迅速而有序地换上亲王规制的玄青色朝服。

金线绣制的四爪行龙在烛光与晨光的交织下威严毕露,玉带束紧蜂腰,更显其挺拔如松。

待最后整理好衣冠,他已恢复成那位威震朝野的镇北王。

临出门前,他特意转身,对着外厅当值的婢女们沉声吩咐,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重,清晰地穿透了内室的静谧:

“侍候好王妃。王妃若醒,即刻奉上朝食,切莫让她腹中饥饿。王妃但有丝毫异样不适,无论何时,立命江木快马入宫禀报本王!不得有半分延误!违者——”

最后两个字,他没有提高声调,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森然杀意重重落下:“斩!”

这声“斩”字一出,仿佛一道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澄心堂外厅。

侍立的婢女们脸色倏地一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扑通扑通,众人齐刷刷跪倒一片,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不敢有丝毫迟疑。

声音带着极力掩饰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是,王爷!”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威压让她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白战不再多言,目光扫过跪着的众人,确认无误后,大步走向门口。

早已侍立在门边的丫鬟寒玉,立刻上前,动作轻巧而迅速地拉开了沉重的殿门。

她低垂着头,姿态恭谨无比,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截白皙的脖颈。

白战的目光没有丝毫在她身上停留,如同掠过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径直迈过门槛,身影融入门外渐亮的晨光中。

门外,身着劲装楚言,早已如标枪般挺立在廊下,手按佩剑,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见主子出来,他立刻躬身抱拳,无声地跟上白战的步伐。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步履沉稳地沿着回廊向王府前庭走去。

走出澄心堂院门一段距离,楚言才仿佛不经意般,极其自然地、幅度极小地侧首回望了一眼。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依旧静静侍立在澄心堂廊下的那个浅碧色身影上。

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寒玉依旧保持着垂首恭立的姿态,像一个凝固的影子。

楚言的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关切,又似忧虑,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无奈,

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翻涌的暗流,瞬间便被他强行压下,恢复了侍卫应有的冷硬与专注。

楚言脚步未停,紧随着前方那道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玄色身影,消失在重重院落深处。

廊下,寒玉依旧静立,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看不见。

她才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抬手轻轻抚过腰间悬挂的一枚看似普通的旧玉佩,指尖冰凉。

澄心堂内,拓跋玉在弥漫着爱人余温的锦被中,似乎感受到了阳光的暖意,无意识地动了动,唇角勾起一丝甜美的弧度,仍在沉沉的睡梦之中。

而王府的清晨,在肃杀的外围与内敛的温情交织下,继续流淌。

厨房的烟火气更盛,仆役们的劳作逐渐热烈,澄心堂的侍女们依旧屏息凝神,等待着女主人的苏醒。

楚言那一眼的复杂心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只在心底扩散。

看似平静的王府,在白战离开的那一刻起,无数的目光与心思,便随着那蒸腾的暑气与无形的肃杀,在这湿漉漉的清晨里,无声地交织、酝酿。

厚重的王府朱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最后一丝府邸内的凉荫被隔绝。

清晨炽烈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汁,毫无遮拦地泼洒在朱雀大街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氤氲热气,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攥出水来。

石板路面被晒得发白、滚烫,马蹄铁叩击其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哒哒”声。

在相对寂静的长街上显得格外刺耳,引得两侧商铺檐下零星纳凉的伙计和路人纷纷侧目。

白战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毫无冗余。玄青色软甲在强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幽光,与他此刻紧抿的唇线和深潭般的眼眸一般,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坐骑“踏雪”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仿佛踏云而行,神骏非凡。

它似乎感知到主人的心绪,早已不耐地打着响鼻,碗口大的铁蹄焦躁地刨着滚烫的石板,溅起细小的火星。

白战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楚言紧随其后,他的坐骑是一匹稳健的栗色骟马。

作为白战的贴身侍卫,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确认并无异常,才轻夹马腹跟上。

他比白战稍矮半头,身形精悍,穿着便于行动的深青色侍卫服,腰间佩刀随着马身的起伏轻轻晃动。

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前方那个挺拔如枪的背影上,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两骑如离弦之箭,顺着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向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踏雪”不愧名驹,四蹄翻飞,墨色的长鬃在热风中烈烈飞扬,如同一道撕裂灼热空气的黑色闪电。

楚言的栗马亦全力奔驰,紧紧咬住前方。劲风扑面,却毫无凉意,反而裹挟着地面蒸腾的热浪,炙烤着人的面颊和脖颈。

汗水瞬间从两人的鬓角、额际渗出,顺着刚毅的线条滑落,浸湿了衣领。

街道两旁巍峨的坊墙、高耸的楼阁在高速移动中化作模糊的色块向后飞掠。

唯有那远处宫城巍峨的轮廓在视野中不断放大、逼近,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马蹄声在空旷的御道上激荡回响,敲击着沉寂的清晨。

偶尔有巡逻的金吾卫小队在岔路口出现,远远望见那玄色的身影和标志性的墨驹,皆神色一凛,迅速退避至道旁,躬身行礼,无人敢上前盘问半句。

白战目不斜视,身形在马背上稳如山岳,每一次重心的起伏都完美地与“踏雪”奔驰的节奏契合。

只有紧攥缰绳、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心底那丝被烈日也无法融化的急切。

楚言紧随其后,敏锐地捕捉到主子背影透出的那份凝重。

他心中无声地绷紧了一根弦,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可能出现阴影的角落。

皇城的阴影终于笼罩下来。巨大的宫门:那道分隔凡尘与天威的界限,赫然矗立在眼前。

门楼高耸入云,朱漆重门紧闭,只留下供人车通行的侧门也显得无比厚重。

门楣上巨大的鎏金兽首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仿佛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俯视着来人。

守卫宫门的禁军甲士,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分列两侧。

即使在这能把人烤化的天气里,他们依旧盔甲整齐,汗流浃背却纹丝不动。

只有偶尔转动眼珠时,才泄露出一丝活人的气息,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每一个接近宫门的人。

距离宫门尚有数十丈,白战猛地一勒缰绳。“吁——!”

“踏雪”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前蹄在空中虚踏两下,带起一股灼热的气流和尘土,稳稳钉在地上,硕大的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

楚言几乎同时勒马,栗马稳稳停住。滚烫的地面蒸腾的热气瞬间包围了两人两骑。

白战翻身下马,动作迅捷如风。他随手将缰绳向后一抛,楚言早已默契地伸手接住。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一个眼神的交换已然足够。

“在此候着。”白战的声音低沉,简短如金石交击,不容置喙。

他甚至没有再看楚言和爱驹一眼,径直大步流星地走向宫门侧门。

阳光落在他玄色的背影上,仿佛被那深沉的颜色吸尽了热量,只留下一片移动的、令人窒息的凝重阴影。

守卫的禁军显然认得他,领头的一名队正按刀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行礼:“王爷!”

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白战略一点头,脚步丝毫未停,身影迅速没入那巨大门洞投下的、深邃而阴凉的阴影之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墨池。

宫门内,是另一片天地。灼人的阳光被高耸的宫墙隔绝在外,光线骤然暗淡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石头、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檀香混合的气息,带着深宫特有的阴冷感。

一条漫长而笔直的御道通向深处,两侧是巍峨连绵、望不到尽头的朱红宫墙。

墙头覆盖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残余的光线下反射着森严的光芒。

御道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缝隙里滋生着顽强的青苔,更显肃穆幽深。

远处,鳞次栉比的宫殿飞檐在更高的地方勾勒出天际线,如同蛰伏的巨兽。

白战的身影在空旷的甬道上显得格外渺小,但他步履如飞,玄色衣袂在略显阴冷的空气中翻飞,朝着西北方向的一座殿宇疾行而去。

那座宫殿的轮廓在重重殿宇中并不算最宏伟,却隐隐透着一股中枢重地的威严。

沿途遇到的太监、宫女,远远望见这位煞星般的王爷疾行而来,无不脸色微变,慌忙退避至道旁,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出。

直到那阵带着寒意和急促脚步声的风掠过,才敢抬头,暗自交换一个惊惧的眼神。

宫门外,热浪依旧汹涌。

楚言直到白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宫门的阴影里,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背线条略微放松,但眼神中的警惕丝毫未减。

他一手牵着躁动不安的“踏雪”,一手拉着自己的栗马,目光迅速扫过宫门前的广场。

广场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滚烫,几乎能煎熟鸡蛋。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被炙烤的焦灼气味。除了那些如同石像般的守卫,偌大的广场空无一人,显得无比空旷而压抑。

巨大的宫墙投下的阴影,边缘被阳光切割得异常锋利,成为了这片灼热地狱中唯一的救赎之地。

楚言牵着两匹马,径直走向离宫门稍远、靠近高大宫墙根下的一片狭长阴影。

这里的阴影最为浓厚,墙体的巨大石基也散发着丝丝凉气。

“踏雪”似乎也本能地向往这片阴凉,不用楚言过多牵引,便迈着优雅而略显疲惫的步子走了过去。

靠近宫墙的阴影下,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虽然空气依旧沉闷,但比之广场中央那无遮无拦的灼烤,已是天壤之别。

“辛苦了,‘踏雪’。”楚言低声安抚,声音带着一种对待珍贵伙伴特有的温和。

他先松开自己的栗马,那马儿立刻走到阴影边缘一处稍显干燥的石板地,安静地站着,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

楚言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踏雪”身上。

这匹神驹此刻浑身黝黑油亮的皮毛已被汗水浸透,紧密地贴在强健的肌肉上。

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如同大师笔下的泼墨骏马图。

白色的蹄腕上也沾染了尘土,微微发暗。粗重的呼吸从它巨大的鼻孔中喷出,在灼热的空气中形成两股短暂的白雾。

它那双充满灵性的大眼睛,此刻也显得有些疲惫,但仍警惕地转动着,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楚言熟练地从马鞍旁的皮囊中取出一块吸水性极好的细软棉布,动作轻柔地开始为“踏雪”擦拭汗湿的鬃毛和脖颈。

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避开铠甲覆盖的部位,沿着肌肉的纹理,一遍遍吸走滚烫的汗水。棉布很快变得湿重。

他换了一块干的区域继续擦拭,同时低声安抚:“好了,好了,主子进去了,咱们就在这阴凉地儿歇歇脚。”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踏雪”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语,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

硕大的马头甚至微微蹭了蹭楚言的手臂,发出一声带着倦意的低低嘶鸣。

楚言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擦拭完主要的汗湿部位,他又仔细检查了马鞍和肚带,确保没有摩擦或勒紧的地方。

接着,他从另一个皮囊中取出一个皮质的水囊,拔掉塞子,将清凉干净的饮水倒在掌心少许,凑到“踏雪”嘴边。

神驹立刻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他掌心的水渍,湿热的触感带来一丝痒意。

楚言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水囊倾斜,让清冽的水流成一条细细的水柱,缓缓送入“踏雪”口中。

看着它大口吞咽,喉结有力地滚动,楚言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喂了几口后,他适时移开水囊,避免一次饮水过多伤及脾胃。

“踏雪”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用鼻子顶了顶水囊,被楚言轻轻拍开,“莫急,待会儿再饮。”

他同样给自己的栗马喂了些水。做完这些,楚言将自己的身体也尽量缩进那片宝贵的阴影深处,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巨大宫墙基石。

一丝沁骨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稍稍驱散了周身的燥热。

他解下腰间的水囊,自己仰头灌了几口清凉的水,水流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畅。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哨兵,从未真正放松。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宫门守卫,他们依旧如雕塑般伫立,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点。

汗水顺着他们刚硬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发。

守卫的目光偶尔会扫过他这个牵马等候的侍卫,眼神漠然,带着审视,如同看待宫墙上的一块砖石。

他又望向宫门内。深邃的门洞像一张巨口,吞噬了他的主子,里面是深不可测的宫阙重重。

寂静笼罩着那里,听不到任何脚步声的回响。那份寂静本身就带着重量,压在心头。

他在猜测,主子此行所为何事?如此急切,连片刻喘息都不愿在宫门外耽搁?

是西北边陲的紧急军情?还是朝堂之上又起了什么难以预料的波澜?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如同阴影角落里的苔藓,悄悄爬上楚言的心头。

目光掠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广场,炽热的空气在地表蒸腾扭曲,远处的景物仿佛在水中晃动。

阳光刺眼,白晃晃一片。只有自己所在的一方阴影,像大海中的孤岛。

楚言伸手,轻轻抚摸着“踏雪”依旧有些湿润的、光滑温热的脖颈,感受着那强有力的生命脉动,这给了他一种无声的慰藉和力量。

神驹微微阖眼,享受着主人的抚慰,四蹄偶尔轻轻交替一下重心,发出轻微的“哒”声,在这片被寂静和高温统治的巨大宫门前,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烈日拉长了、凝固了。汗水再次从楚言的鬓角和额角渗出,顺着脖颈滑落,在衣领处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如同一个沉入阴影的猎人,身体保持着放松的姿态,感官却提升至极致,捕捉着宫门内外的每一丝异动。

守卫铠甲偶尔的轻微碰撞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墙内更夫的梆子声,甚至自己坐骑不安地刨动蹄子的声响,都被他纳入耳中。

那片巨大的宫墙阴影,忠实而沉默地庇护着这一人两马。

楚言的身影几乎与深色的宫墙融为一体,唯有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阴影中反射着冷静的光芒。

穿透灼热的气浪,牢牢锁定着宫门深处和视野所及的每一个方向。

他在等待,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收敛锋芒,却随时准备在召唤响起时,爆发出摧毁一切阻碍的力量。

夏日的酷热并未消退,阴影之外的广场依旧是一片白热化的地狱。

而在这狭窄的荫庇之下,只有无声的汗水滴落和漫长等待的心跳声。皇宫的巨影,沉沉地压在这片天地之上。

寅卯之交,天光未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阙的飞檐斗拱。

宣政殿内,百盏赤金蟠螭宫灯已燃至中段,烛泪在精铜灯柱上凝成道道蜿蜒的琥珀色沟壑。

将大殿内肃立的文武群臣身影拉得斜长而扭曲,投映在冰冷似铁的金砖地上。

空气沉滞如胶,弥漫着陈年楠木、沉香屑以及无数紧绷心弦蒸腾出的无形汗气。

值殿侍卫身披玄甲,手持金瓜,立于丹墀两侧,宛如一尊尊被时间遗忘的青铜俑像,唯有盔缨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极其缓慢地拂动。

殿门高阔,九排鎏金门钉在灯影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如同巨兽闭合的齿列。

司礼太监第三次抬眼觑向御座方向,额角的汗珠滑入鬓角,洇湿了一小块绛紫宫袍的领缘。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白朗,身着繁复的十二章衮冕,一身明黄色龙袍,更衬得面容清癯。

他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目光却似穿透了殿宇厚重的门扉,落在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

玉扳指在他指根转动,无声地碾磨着凝冻的殿内时光。

忽然,一种无形的涟漪自殿外扩散开来。并非声音,而是某种更深沉的震颤:是靴底在金砖上极其轻微又整齐地挪移、摩擦所汇成的低响,是数百道呼吸在瞬间的凝滞与屏息。

殿门武士手中沉重的金瓜长戟,在无声的指令下,缓缓向两侧分开,如同摩西分海,为唯一的通行者让开神道。

门槛极高,乌木包铜,沉淀着百年的权力践踏。一只镶缀着狰狞睚眦兽首的玄铁战靴,率先踏过这道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界限的门槛。

靴底沾着未化的尘土与一丝若有似无、干涸成赭褐色的印记。

白战并未顶盔掼甲,只着一身玄青色云锦蟒袍,腰间束一条嵌满墨玉的犀角带。

然而这身象征尊荣的武官蟒服,却被他穿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象。

肩背如山岳般沉凝宽阔,行走间龙行虎步,蟒袍下摆随着他稳健的步伐猎猎翻卷,仿佛裹挟着城外凛冽的朔风与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面容刚毅如斧凿刀刻,浓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断崖,为他本就威严的面容添上几分沙场宿将的酷烈。

那双眼睛,如鹰隼,如寒潭,深不见底,眸光扫过之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带着实质般的压迫感,沉沉压下。

殿内群臣的反应,是权力场上最精妙的默剧。无须号令,无须眼神交流,便在白战靴底踏上金砖的瞬间,完成了。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将文东武西、原本壁垒分明的两列朝臣,齐刷刷地向后、向两侧推开。

动作迅疾而无声,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交织的本能。

绯袍、青袍、紫袍,绣着仙鹤、锦鸡、獬豸的补服,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象征品秩的意义,只剩下被绝对力量驱散的仓皇。

老迈的御史中丞脚步踉跄,险些撞到身后的蟠龙柱,被身边一名年轻的给事中死死扶住,后者自己的手指也在官袍下不受控制地颤抖。

兵部尚书垂首敛目,仿佛在研究金砖上细微的纹路,脖颈却僵硬得像块石头。

户部侍郎攥紧了手中的象牙笏板,指尖用力到泛白,笏板边缘几乎嵌入掌心。

一条笔直、空旷、沉默的通道,在群臣无声的避让中瞬间形成,直抵御阶之下,丹墀之上。通道尽头,是御座,是天子。

白战目不斜视,仿佛两侧那些衣朱腰玉、位极人臣的衮衮诸公,不过是殿内矗立的蟠龙柱一般死物。

他每一步踏下,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奇异般地落地无声,只有蟒袍衣料摩擦的簌簌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清晰可闻,如同巨兽舔舐爪牙。

他走过之处,群臣的头颅垂得更低,呼吸压抑得几近于无。

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混杂着铁血与风霜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潮,冲刷过整个大殿,连宫灯跃动的火焰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他最终站定。位置,毫无疑问地,在文臣武将的最前端,距离御阶仅三步之遥。

那位置仿佛天然为他而设,无人敢于僭越半分尘埃之地。他微微抬首,目光与御座上的年轻帝王,终于相接。

白朗捻动玉扳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看清了舅舅蟒袍肩头不易察觉的晨露痕迹,看清了那双深眸中沉淀的疲惫与一如既往、磐石般的意志。

那声埋藏于心底的“舅舅”被皇权的重冠死死压住,最终化作唇边一丝极淡、极快消散的、无人能捕捉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原本投向虚空的眸子,此刻清晰地落在了白战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松弛。

侍立在御座之侧,几乎与描金蟠龙柱阴影融为一体的太监总管李德全,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目光落定的瞬间。

他胸腔微微起伏,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权力尘埃的空气。

下一刻,他那独特的、仿佛被岁月和无数隐秘磋磨得失却了圆润的嗓音,如同生锈的铰链被强行拉开。

带着一丝砂砾摩擦般的尖锐与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撕裂了宣政殿内凝固的死寂:

“陛——下——驾——临——!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尾音拖得极长,带着宫廷特有的、刻板的韵律,在空旷高耸的殿宇穹顶下回荡、碰撞、消散。

那“公鸭嗓子”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描述,它本身已成为这权力祭坛上不可或缺的、带着尖锐警示意味的仪式符号。

当它响起,意味着方才瞬息万变、惊心动魄的威压默剧暂时落幕,每日例行的权力博弈,在迟滞了许久之后,终于按下了开始的机括。

然而,那一条由群臣脊背躬成的敬畏之路,那三步之遥却仿佛隔着深渊的距离,那御座上年轻帝王眼中深藏的复杂审视,以及镇北王蟒袍下翻搅的无形烽烟。

这一切,都如同浸入宣政殿金砖缝隙深处的、永不褪色的痕迹,预示着这表面的秩序之下,涌动着比北方边患更为惊心动魄的帝国暗流。

早朝的钟磬余音未绝,新的惊澜已在无声中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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