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老百姓管这叫鬼节。老辈人传下的规矩,这天夜里不宜出门,尤其不能靠近那片叫做“火烧坡”的荒山。王建国本不想接这趟活,但货主加了钱,儿子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一截,他咬咬牙应了下来。
“七月半,鬼乱窜,活人莫往山间看。”出发前,老站长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膀说。
车灯划破夜色,像两把脆弱的刀。越往火烧坡方向开,雾气越浓。那不是寻常的白雾,而是泛着些许青灰色,粘稠得如同浆糊。王建国减了速,打开车窗,一股混合着焦糊和霉味的空气钻进驾驶室。
奇怪,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记忆的闸门打开一条缝。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天,火烧坡确实着过一场大火。那时他刚学会开车不久,跟着师傅跑运输。记得当地人说,那场火烧毁了一支送亲队伍,新娘子没能跑出来。
王建国摇摇头,把这些陈年旧事甩出脑外。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努力集中精力盯着前方。
雾气更浓了,车灯几乎穿不透那堵灰白的墙。他只好再减速,几乎是在爬行。
就在这时,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几点红光。
“这鬼地方还有人?”他嘟囔着,眯起眼睛。
随着距离拉近,那些红光渐渐清晰起来——竟是一支披红挂彩的送亲队伍。四个人抬着一顶大红花轿,前后各有四个提着红灯笼的随从。所有人都穿着旧时的服饰,像是从民国时期的画里走出来的。
王建国按了按喇叭,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沉闷无力。那支队伍毫无反应,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中央,挡住了去路。
“妈的,聋了吗?”他骂了一句,却不敢真的冲过去。在这荒山野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踩下刹车,货车缓缓停下。这时他才注意到一件怪事——整支队伍没有一丝声响。
没有脚步声,没有谈笑声,连灯笼里的蜡烛燃烧都没有噼啪声。那些人的动作机械而整齐,如同被线牵引的木偶。最诡异的是,尽管雾气弥漫,那顶花轿和灯笼却异常清晰,仿佛它们本身就在发光。
一阵山风吹过,花轿的帘子被掀开一角。
王建国屏住了呼吸。
轿子里坐着的新娘,穿着一身鲜艳的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可风继续吹,那盖头飘了起来,露出了一张脸——一张用白纸糊成的脸,两颊涂着圆圆的红胭脂,嘴唇是一抹朱红。纸脸上的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却仿佛正盯着他看。
王建国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不是活人。那根本就是个纸扎人!
他想倒车,却发现手脚不听使唤。想闭上眼睛,眼皮却像被钉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队伍缓缓靠近。
当送亲队伍穿过货车时,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那不是普通的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仿佛能把血液冻结。王建国牙齿打颤,视线模糊,耳边响起一阵细微的、如同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路上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建国瘫在驾驶座上,大口喘着气。他不敢多想,发动车子,拼命往县城方向开去。
第二天交货时,他精神恍惚,差点算错账。客户看他脸色苍白,问是不是病了,他支支吾吾没说实话。
回程时已是下午,阳光明媚,火烧坡在阳光下只是一座普通的荒山,长满了杂草和灌木。王建国本可以径直离开,但一种说不清的冲动让他停下车。
他要去昨天那个地方看看。
凭着记忆,他找到了大概位置。在路边的一片荒草丛中,他注意到一处异样——那里隆起一个小土包,像是座被遗忘的坟墓。
拨开齐腰深的杂草,他走近细看,果然是一座荒坟,坟包几乎被风雨磨平,只有一块残缺的石碑还立在那里。他用手擦去石碑上的泥土,露出依稀可辨的字迹:
“爱女林秀蓉之墓
生于一九七〇年 卒于一九九二年
红颜薄命 婚礼之日遭山火
与夫家迎亲队伍同葬于此
愿来世再续前缘”
一九九二年,正好是十年前。王建国掐指一算,心头一震——那年他二十二岁,刚跟着师傅学车。
记忆的迷雾突然散开了。
他想起来了,那场山火!他当时就跟师傅开车经过这里,亲眼目睹了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第二天报纸上登了消息,说是一支送亲队伍遭遇山火,无一生还。最惨的是新娘子,被发现时已烧得面目全非,只能凭残存的首饰辨认。
报道里还提到,新娘原本不愿嫁入那户人家,是她贪财的父亲逼她嫁的。出嫁那天,她哭了一路。
王建国站在荒坟前,点燃三支烟插在土里,又拿出车上备着的白酒,洒了一些在坟头。
“十年了,还没放下吗?”他轻声说。
一阵微风吹过,周围的草丛发出沙沙声响。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丝悲凉。
回到家后,王建国病了一场,高烧三天不退,梦里总是那顶红轿子和纸扎的脸。病愈后,他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拼命接夜班的活,多了时间陪妻子和儿子。
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三个月后,王建国偶然遇到一位在县文化局工作的远房亲戚,酒过三巡,他忍不住提起了火烧坡的遭遇。
那位亲戚听完,脸色变得严肃:“你说的是林家闺女的事吧?那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冤案。其实那天山火是新郎家的仇人放的,本来想吓唬吓唬他们,没想到风大火势失控。主犯去年才死在监狱里。”
“那...为什么新娘的鬼魂还会出现?”
“民间有种说法,含冤而死的人,魂魄会一直重复死亡前的经历,直到真相大白,或者有人真心为他们祈祷。”亲戚压低声音,“特别是结婚当天死去的女子,怨气最重。”
当晚,王建国买了一顶红轿子纸扎模型和几叠金纸,再次来到火烧坡。他在那座荒坟前烧了纸扎,念了三遍往生咒——这是他祖母生前教他的,从未想过会派上用场。
就在纸扎燃尽的那一刻,一阵风吹过,灰烬打着旋升向空中。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一声轻轻的“谢谢”,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