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冬,长白山脚下的知青点冻得像块墨黑的砚台。女宿舍屋檐下的冰溜子有椽子粗,北风刮过时整排土房发出空腔共鸣的呜咽。那面镶着暗红木框的穿衣镜就立在土炕对面,镜面泛着水银流淌形成的斑驳波纹,据说是屯子里老地主家姨太太的遗物。
林晓月总在清晨对着镜子编辫子。十八岁的她有着藕段似的胳膊,镜里映出两汪清泉般的眼睛,辫梢扎着从上海带来的玻璃丝头绳。“咱这屋里就数晓月像年画美人。”炕头织毛活的李卫红说着,把结霜的棉被拍得噗噗响。镜子在这时候格外亮堂,仿佛也爱映照这般鲜活的青春。
变故发生在谷雨前后。林晓月负责的育种棚意外失火,为抢救良种她冲进火海,等被抬出来时,左半边脸已烧得焦黑。卫生所里,她攥着医生给的铁皮镜盒发抖,盒盖内侧映出扭曲的疤痕,像团被踩烂的杜鹃花。
她失踪那晚正是小满,炕桌上给集体户缝的棉手套还差半只拇指。屯长带人举着松明火把寻了整夜,最后只在江边发现她常穿的解放鞋。女知青们把镜子转过去面朝土墙,李卫红咬着嘴唇说:“这物件邪性,昨个半夜我起夜,瞧见镜子里晓月的脸还是好好的。”
诡异事发生在头七那晚。值夜种菜的王雪梅回屋取棉袄,恍惚见镜面浮着层奶白色雾气。她凑近擦拭,雾气骤然散去,镜中分明映着林晓月完整无瑕的侧脸,嘴角还噙着往日温软的笑。王雪梅尖叫着后退,镜面又恢复成斑驳模样。
此后每逢月晦之夜,总有人瞥见镜中异象。有时是晓月穿着那件碎花衬衣梳头,有时她贴着镜面无声落泪,泪珠滚落处会凝结出细密冰花。最瘆人的是立冬那晚,新来的小知青赵晓芳半夜惊醒,看见镜中映着晓月挥舞的手臂——那手势分明是教她们跳《红色娘子军》时的动作。
“是晓月姐舍不得咱们。”赵晓芳裹着棉被哆嗦,“她今天在镜子里对我比了三根手指,那是我们约好要去公社看第三场电影啊!”满屋静默中,李卫红突然掀开枕头,下面压着三张用晓月的布票换的电影票根。
事情惊动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带着红袖章来查,说这是封建迷信余毒。两个壮汉刚要抬走镜子,木框突然渗出血珠般的暗红黏液。副主任强装镇定亲手砸镜,铁镐落下时整个知青点的煤油灯齐灭,镜面传来似哭似笑的呜咽。等灯火复明,众人发现副主任棉裤裆部湿了大片。
老猎户孙德柱被请来镇邪时,正逢大雪封山。这满族老人用獾油擦拭镜框边缘,露出被覆盖的满文符咒:“这是萨满教的寄魂镜,民国三年老地主请人作法,把他难产而死的姨太太魂魄封在镜中。”他捻着镜框裂缝里的暗红色絮状物,“现在又叠了新魂,这姑娘的执念比长白山的雪还厚啊。”
女知青们这才拼凑出真相:晓月母亲曾是上海滩有名的电影明星,特殊时期被迫与女儿划清界限。晓月藏着的照片背后有行娟秀小字:“望吾女永葆容颜,替娘看看太平年月。”她总说等返城那天要戴着大红花站在火车站镜子前,让娘在人群里一眼能认出漂亮的女儿。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那晚,镜子突然澄澈如初。七个女知青在镜前围坐,镜面依次映出她们含泪的笑脸,最后出现的晓月幻影竟也跟着扬起嘴角。李卫红把晓月的准考证仔细压在镜框上:“好妹妹,咱们一起进城。”
返城临行前,女知青们想砸镜除根。孙德柱却拦住她们:“执念化解便是祥瑞,这镜子如今记着咱们屯三十七个女娃的青春呢。”他们按老人指点,将镜子迁到了青林纪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