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秋,老家拆迁,我从旧屋阁楼里翻出一台落满灰尘的dV机。充电开机后,竟发现里面有一段从未见过的录像。日期显示是二零零三年冬,那一年我十四岁。
画面晃动,祖母的声音从镜头外传来:“慢点拍,别摔了。”
那是十年前的家庭聚会。东北的冬日,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屋内热气蒸腾,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挤在祖辈留下的老屋里。桌上摆着酸菜白肉、小鸡炖蘑菇、锅包肉,几瓶老白干已经见底,大人们脸红耳赤,孩子们在桌下钻来钻去。
“妈,您坐这儿。”父亲扶着祖母坐到主位。祖母那年七十三,头发已全白,背微驼,但眼睛依然明亮。她环视一周,眉头微皱:“老三怎么还没到?”
“路上雪大,堵车了。”大伯回道,“刚通过电话,说马上就到。”
我记得那天的聚会,三叔最终没有出现。那天晚上,他在回家的路上车子打滑,撞上了路边的树。等第二天早晨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葬礼上,祖母死死抓着棺材边缘,不肯让人合盖,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就走在娘前头了...”
dV继续播放。画面里,十四岁的我正举着杯子向祖父敬酒,身后的走廊空空如也。但当我今天回看这段录像时,却发现了一个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在我敬酒的那一刻,走廊深处一个模糊的白影一闪而过。
我心脏猛地一跳,调慢播放速度。
没错,那是一个人影,穿着白色的、似乎是旧式棉袄的东西,从走廊尽头一闪而过。因为距离远且画质粗糙,看不清脸,只能辨认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和一身刺眼的白。
我脊背发凉,暂停画面,放大细看。白影没有任何特征,就像一团浓雾凝聚成人形,又像是一张过度曝光的面孔。我告诉自己或许是镜头反光,或许是窗外飘进的雪花,但理智告诉我不是——那形状分明是一个弓着背的人,正从走廊深处走过。
继续播放录像。
家宴进行到一半,三叔终于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寒气。他脱下外套,搓着手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路上太滑了,不敢开快。”
“来了就好,快坐下暖和暖和。”祖母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忙让儿媳给三叔盛热汤。
就在这时,白影再次出现在走廊,比之前更近了一些。它停在走廊与客厅交界处,仿佛在观望。这次能稍微看清它的姿态——佝偻着,头微微前倾,像是一个老人在吃力地张望。
我暂停画面,仔细端详。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心底升起——十年前拍摄和观看这段录像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异常。而现在,它如此明显,仿佛一直在那里,只是等待着合适的时机被人发现。
录像继续。家人们欢声笑语,互相敬酒,孩子们争抢盘子里最后一块锅包肉。没有人转头看向走廊,没有人察觉到那个逐渐靠近的白影。
接下来几段拍摄间隔了几分钟。每次镜头转向走廊方向,那白影就靠近一些。从走廊尽头到中间,再到离客厅只有三五步远。它始终模糊不清,但能感觉到它的移动方式很奇怪——不是一步步走,而是一顿一顿地,像是老式电影里跳帧的画面。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在某一段录像中,三叔正讲述他路上的经历:“刚才快到村口时,雾大得看不清路,我好像看见路边站着个人,一身白,吓我一跳。停下来看又没了。这大冬天的,谁穿那么单薄站在外面啊...”
三叔说这话时,那白影正好出现在他身后的走廊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接近客厅。而且这一次,它的姿态有些变化——头微微抬起,仿佛在倾听三叔的讲述。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三叔描述的那个路边白影,是否就是现在录像中的这个?它是不是跟着三叔回家的?
恐惧让我想关掉dV,但一种更强的冲动迫使我继续看下去。录像已接近尾声,家宴即将结束。
最后一段录像,画面有些抖动,似乎是被随意放在什么地方拍摄的。镜头对准客厅中央,一家人正聚在一起拍全家福。三叔站在祖母身边,一只手搭在祖母肩上,笑容满面。
“都站好了啊,笑一个!”掌镜的堂兄在镜头后喊道。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从走廊移入客厅,出现在人群后方。这一次,它不再模糊,而是显露出一个老妇人的轮廓——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一身老式盘扣棉袄,背驼得厉害,走起路来颤颤巍巍。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家人们依旧笑着,互相整理衣领,调整位置。
白影穿过人群,慢慢向镜头方向移动。它经过三叔身边时,似乎停顿了一下,抬起一只模糊的手,像是要触摸他的肩膀,但最终没有碰到。
然后,它转向镜头,继续向前。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整个画面都被那刺眼的白色占据。
最后那一刻,在白色完全覆盖镜头前,我似乎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布满皱纹、眼窝深陷的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却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录像结束。
我坐在老屋的地板上,浑身冰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个白影。但它确实存在,在录像里,一步步靠近,最后停在镜头前。
我忽然想起,祖母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她说她的祖母——我的高祖母——在民国年间曾是当地有名的“看香人”,能通阴阳,解灾祸。高祖母晚年时,据说驯养了一位“家仙”,是胡家(狐狸)。家仙保佑家族平安,但有个规矩——家族中若有人将死,家仙会提前现身示警,穿一身白,形如老妪。
“那怎么分辨是保家的仙还是索命的鬼呢?”小时候的我曾问。
祖母摸着我的头说:“保家仙示警,是给你改命的机会;若是索命的鬼,直接带你走,连招呼都不打。”
高祖母去世后,家仙再未显灵,渐渐成了家族传说。
我颤抖着拿起手机,打给母亲:“妈,你还记得高祖母驯养家仙的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怎么突然问这个?”
“三叔出事那天,有人看见什么异常吗?”
母亲的声音变得紧张:“你听谁说什么了?那天晚上,你祖母说她好像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老太太站在门口,但一眨眼就不见了。我们都以为她眼花了...后来你三叔就出事了。”
挂掉电话,我重新播放最后一段录像。当那白影覆盖整个镜头时,我按下暂停。
在满屏的白色中,我隐约辨认出了一些细节——那似乎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张动物的面孔,尖嘴长鼻,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色的洞,却有着人类般悲伤的神情。
我想起东北民间关于胡家太奶的描述——常以白衣老妇形象示人,但若细看,有时会露出本相。
是否高祖母驯养的那位家仙,一直在守护我们的家族?那天晚上,它现身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警告?可惜,无人察觉它的存在,直到悲剧发生。
窗外风声呼啸,像是遥远的叹息。我关掉dV,将它紧紧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