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腊月,老天爷像是撕破了脸,把积攒了一冬的狠劲儿,都化成了铺天盖地的“大烟炮”,砸向黑瞎子岭。那风,不是吹,是嚎,是啃,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雪片子不是飘,是砸,横着飞,密得三步开外就瞧不见人影子,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让人心慌的白茫茫。
郑卫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膝的雪壳子里,棉袄棉裤早被风雪打透了,冻得硬邦邦,一动弹就“咔嚓”响。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的破旧玩偶,正在被这片白色的巨兽一点点吞掉。嗓子眼儿里又干又腥,呼出的气瞬间就在眉毛、帽檐上结成了白霜。他是从几十里外集体户出来,跟着生产队的运粮队往回赶,谁知这鬼天气说来就来,队伍被风雪打散,他落了单。
“不能停!停下就冻成冰溜子了!”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是出发前老支书敲着烟袋锅子吼的话。可这念头也像风中的残烛,越来越微弱。腿像是灌了铅,不,是灌了冰,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视线开始模糊,远处黑黢黢的山林,在狂舞的雪片中扭曲变形,像一群伺机而动的鬼魅。
完了,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郑卫国心里一阵发苦。他才二十岁,从省城来到这北大荒插队落户,还没干出啥名堂,还没娶媳妇,还没……他想起爹娘送他时那殷切又担忧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要淹没他。
就在他眼皮快要耷拉上的时候,前方风雪弥漫处,突兀地亮起了一点光。
昏黄,摇曳,却异常坚定。
郑卫国一个激灵,以为是幻觉,使劲揉了揉眼睛。那光还在,是一盏马灯发出的光。提灯的是个模糊的人影,佝偻着背,穿着一身臃肿的老羊皮袄,头上戴着顶破了边的狗皮帽子。
“喂!老乡!等等我!”郑卫国用尽力气喊,声音嘶哑,几乎被风雪声吞没。
那提灯的人影似乎顿了顿,但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那盏昏黄的灯,在风雪中划出一小圈令人心安的温暖光晕。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郑卫国,他拼尽最后的气力,朝着那点光跟去。说来也怪,那提灯人走得并不快,但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总是隔着那么十几步的距离。那灯光像一个诱饵,引着他在迷宫般的山林里穿行。他顾不上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跟着光,跟着光就能活!
也不知跟了多久,就在郑卫国觉得最后一口气就要泄掉的时候,提灯人影在一个黑乎乎的山壁前一拐,不见了。郑卫国心里一慌,踉跄着扑过去,却发现山壁下有一个被枯藤半掩着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柴火灰烬和泥土的气息从洞里飘出来。他扒开枯藤,钻进洞里。风雪声瞬间被隔绝在外,洞里有一股死寂的暖意。
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光,他看清了洞内的情况。不大,却足够避风。角落有一堆燃尽的柴灰,用手一探,竟还有一丝余温!旁边,赫然放着几块用油布包好的、硬邦邦的玉米面贴饼子。
提灯人呢?
郑卫国冲到洞口,四下张望。风雪依旧,山林怒吼,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有雪地上,一行清晰的脚印从远处延伸而来,到了洞口附近,却……消失了。就好像那个人走到这里,凭空蒸发了一样。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他打了个哆嗦,不是冷的,是吓的。
但饥饿和寒冷压倒了一切恐惧。他颤抖着拿起一块饼子,啃着,又摸索着找到洞里残留的干柴枝,从怀里掏出用油布包了好几层、仅剩的火柴,哆嗦着点燃了一小堆火。
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了洞里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真实的暖意。郑卫国蜷缩在火堆旁,嚼着干硬的饼子,脑子里乱成一团麻。那提灯的是谁?为什么引他来这?为什么到了洞口就消失了?还有这柴灰,这干粮……
后半夜,风雪渐歇。郑卫国不敢睡死,耳朵竖着,听着洞外的动静,生怕有什么东西进来。洞里静得可怕,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还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天蒙蒙亮时,郑卫国被洞外搜寻的呼喊声惊醒。是生产队的人找来了!他连滚爬出洞口,看到老支书带着几个壮劳力,正焦急地四处张望。
“卫国!你小子还活着!”老支书一把抱住他,声音都变了调。
回到村里,坐在热炕头上,捧着滚烫的姜汤,郑卫国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他心有余悸地把昨晚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尤其详细描述了那个提灯老者的相貌:矮个子,佝偻背,一脸深刻的皱纹像刀刻的,左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最显眼的是他手里那盏马灯,黄铜的底座,玻璃罩子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越说,围坐在炕边的村民们脸色越不对。起初是惊讶,然后是疑惑,最后变成了难以掩饰的惊惧和骇然。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灶坑里柴火燃烧的“呼呼”声。
老支书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半晌,他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灰白的烟灰溅出来。
“卫国娃子,”老支书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郑卫国从未听过的凝重,“你说的这个人……俺们认识。”
“他是谁?”郑卫国急忙问。
“那是……老磕巴。”老支书吐出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力气。
“老磕巴?”
“嗯,俺们屯子以前最好的炮手(猎人)。”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接口道,声音发颤,“那可是个好人啊,就是命不好……民国三十七年,也是这么个大烟炮天,他带着俩伙计上山追一群狍子,结果碰上了‘熊瞎子蹲仓’(冬眠),为了救落在后面的伙计,他被那熊瞎子一巴掌豁开了肚子……等大伙找到他,人已经在雪地里冻硬了,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盏被打裂了罩子的马灯……算起来,都快四十年了……”
“他……他埋在哪?”郑卫国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
“就埋在你迷路那片山梁子的阳坡,”老支书用烟袋杆指了指方向,“他无儿无女,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也没起坟头,就在那做了个记号,这么多年,早找不着具体地方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死寂。郑卫国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昨晚,是被一个死了四十年的老猎户的魂儿,给救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更深的悸动攫住了他。不是害怕,是一种混杂着感激、震惊、迷茫的复杂情绪。他想起那盏在风雪中坚定不灭的昏黄马灯,那佝偻却沉稳的背影……那是老磕巴残留在这世间的念想吗?是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山林,在他死后,依然借着他的魂灵,指引迷途的人?
后来,郑卫国偷偷准备了些黄纸和一瓶烧刀子,按照村民指的大致方向,找到那片阳坡。风雪早已掩埋了一切痕迹,他对着空旷的山林,点燃了黄纸,把烧刀子缓缓洒在雪地上。
“磕巴叔,谢谢您……”他低声说,喉咙哽咽。
火焰舔舐着黄纸,发出微弱的光,在清冷的空气中摇曳。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盏带着裂痕的马灯,和那个佝偻的、沉默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林海雪原的深处。
那晚之后,郑卫国觉得自己身上某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依然怕黑,怕狼,但对脚下这片土地,对这片看似严酷的山林,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敬畏和亲近。他知道,在这片白雪覆盖之下,不仅埋藏着冻土、矿藏和往昔的骸骨,还流淌着一些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东西——比如,一个老猎户四十年不散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