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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村里的老规矩,老人走后,子女得在灵堂里守夜,就睡在那口漆黑的棺材旁,算作送最后一程。俞春花跟着五个哥哥在灵前跪了大半天,傍晚待客时,几个哥哥还撑着腰杆,给来吊唁的乡亲递烟、道谢,声音哑着也硬撑,谁都没露半分脆弱。

可等夜里宾客散尽,灵堂里只剩一盏长明灯晃着微光,俞春花才发现那股子坚强都是装的。她裹着薄毯躺在铺在地上的草席上,刚要合眼,身旁就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大哥的鼾声最响,像老旧风箱在夜里拉得呼哧响;二哥的带着点闷哼,像是堵着气;连平日里最斯文的三哥,也难得地发出了轻浅的鼾声。

六个人挤在狭小的灵堂里,鼾声混着长明灯的滋滋声,搅得俞春花半点睡意也无。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怕吵醒哥哥们,连鞋都没敢穿实,只趿着鞋帮往门外走。

夜里的风带着秋凉,吹在裸露的脚踝上,俞春花打了个轻颤,却没转身回去。她沿着老房子的墙根慢慢走,指尖蹭过斑驳的土墙,触到一道歪斜的刻痕时忽然顿住——那是十二岁那年,她放学晚了没割猪草,娘抓着她的胳膊往墙上撞,笤帚杆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她咬着唇不敢哭,只听见娘骂:“养你这么个懒丫头有什么用,不如养头猪!”这么多年过去,墙皮落了一层又一层,这道印子居然还没被风雨磨平。

院子东南角的老槐树还在,枝桠伸得老长,把月光剪得碎碎的。俞春花停在树下,恍惚看见娘搬着竹椅坐在这儿,手里剥着莲子。只是记忆里没有软乎乎的槐花瓣,只有娘把最大最饱满的莲子往三个哥哥碗里塞的模样,到她这儿,只剩几颗干瘪的。有次她忍不住问娘为什么,娘抬手就拧住她的耳朵,“女孩子家吃那么好干什么?将来还不是要嫁出去的外人!”二哥偷偷塞给她一颗莲子,被娘看见,连二哥的手都一并打了,骂二哥“没出息,护着个赔钱货”。风卷着槐树叶落在脚边,她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冰凉的叶片,那些疼好像还留在耳尖。

她绕到屋后头,看见那口压水井还立在原地,铁皮桶上锈迹斑斑,“俞”字依旧清晰。小时候她个子矮,总拽着大哥的衣角让他帮自己压水,大哥故意压一下就停,看着她急得跳脚才继续。可转念又想起,有次她学哥哥们自己压水,水洒了一身,娘看见不仅没帮她换衣服,反而拿了根棍子追着她打,骂她“蠢得连水都不会压,迟早把自己淹死”。

走到厨房门口,俞春花推了推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惊飞了檐下的夜鸟。灶台上还摆着娘最后一次做饭时用的陶罐,里面剩了点没吃完的咸菜,罐口蒙着一层薄灰。前阵子娘身体不好,还惦记着给她做南瓜饼,在灶台前站了没一会儿就喘得厉害,她劝娘歇着,娘却笑着说“再给我闺女做一次”——可去年她回娘家帮忙腌咸菜,不过是没接住滚烫的酱油瓶,娘就抓起灶台上的抹布朝她脸上打,骂她“故意的是不是?就见不得家里好!”

夜更深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又很快归于寂静。俞春花顺着墙根往回走,路过灵堂窗户时,看见里面的长明灯还亮着,哥哥们的鼾声似乎小了些,许是累极了。她站在窗户外,望着那盏跳动的灯火,心里又酸又涩——娘走了,那些偏心的、刻薄的、带着疼的过往没跟着走,可那些难得的、软乎乎的瞬间,也一并留在了老房子里。

灵堂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晃了晃,俞春花跪在蒲团上的膝盖早已发麻,却像钉在原地似的动也不动。她手里攥着一沓黄纸,指尖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直到指腹沁出细汗,才缓缓将纸页塞进铁盆。火苗“腾”地窜起,映得她眼底泛起一层湿雾,也把母亲遗像上的笑容照得格外清晰——那笑容温和,却总像隔着一层薄纱,让她记了半生,也猜了半生。

铁盆里的纸渐渐蜷成焦黑的灰烬,风一吹,便打着旋儿落在她素色的孝裤上。整个屋子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她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她盯着遗像上母亲梳得整齐的发髻,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哥哥们梳辫子的模样,指尖忍不住微微发颤。

“妈,”她终于开了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压了几十年的沉,“你说,如果我是个儿子,你会不会……多爱我一点?”

这句话刚出口,眼泪就砸在了青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慌忙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那些被刻意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像被打开了闸门的洪水,瞬间涌了出来。

那是她七岁那年的冬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被厨房里的动静吵醒。穿着单薄的棉袄跑过去,正看见母亲从蒸笼里拿出两个白面馒头,热气腾腾地递到大哥和二哥手里。两个哥哥捧着馒头啃得满脸是屑,母亲站在一旁笑,伸手替二哥擦掉嘴角的渣,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俞春花咽了咽口水,凑过去拉母亲的衣角:“妈,我也想吃。”

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春花乖,女孩子家少吃点白面,省着给你哥俩长身体。灶上还有玉米糊糊,你去盛一碗。”她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哥哥们手里的馒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天的玉米糊糊格外烫,她喝得急,烫得舌头生疼,却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咽,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委屈也压下去。

后来她上小学,报名那天母亲带着二哥去的,给二哥买了新书包和带橡皮的铅笔,却只给她捡了大哥用过的旧书包,里面塞着半截没削的铅笔。她背着旧书包站在学校门口,看着二哥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地进教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的难受。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看见别的同学都有母亲接,手里还拿着糖,而她只能自己走回去,书包带子磨得肩膀生疼。

再大一点,她学会了察言观色。母亲做饭时,她会主动去烧火;哥哥们的衣服脏了,她会悄悄拿去洗;家里的活儿她抢着干,只希望母亲能多对她笑一笑,多跟她说句话。有一次母亲生病了,她守在床边端水喂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母亲醒了,看见守在床边的她,难得地摸了摸她的脸:“春花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当时心里又酸又甜,以为母亲终于看到她了。可没过多久,大哥从外地回来,母亲立刻起身去厨房忙活,做了一桌子大哥爱吃的菜,把她晾在一边,连一句“累不累”都没问。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例假,吓得以为自己得了重病,躲在厕所里哭。她不敢告诉母亲,只能偷偷问邻居家的阿姨,阿姨给了她几片卫生巾,教她怎么用。后来母亲知道了,只是淡淡地说:“女孩子家都这样,自己注意点就行。”可她分明记得,二哥小时候摔破了一点皮,母亲抱着他哭了半天,又是涂药又是哄,生怕他疼着。

这些事儿,她从来没跟人说过,连自己都不敢深想。她总告诉自己,母亲不是不爱她,只是家里孩子多,难免顾不过来;她总安慰自己,女孩子要懂事,不能跟哥哥们争。可那些被忽略的瞬间,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偏爱,像一根细细的针,在她心里扎了几十年,每次想起来,都隐隐作痛。

铁盆里的火渐渐小了,只剩下一堆泛着余温的灰烬。俞春花又往里面添了一沓纸,火苗再次窜起,照亮了她脸上的泪痕。她看着遗像,声音带着哽咽:“妈,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她握着母亲的手,一遍遍地喊“妈”,母亲却只是睁着眼睛,看向门口的方向,直到大哥和二哥跑进来,母亲的眼睛才亮了亮,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就那样闭了眼。

那一刻,俞春花心里像空了一块。她知道母亲是牵挂哥哥们,可她也在啊,她就守在床边,母亲却连最后一眼都没好好看她。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风也停了,灵堂里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光影。俞春花跪在蒲团上,看着那堆渐渐冷却的灰烬,忽然觉得很累。这几十年,她像个追着光跑的人,以为只要足够努力,足够懂事,就能追上母亲的爱,可到最后,却只留下满肚子的委屈和疑问。

“妈,”她最后看了一眼遗像,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要是有下辈子,我想做你的儿子,哪怕只做一天,我也想尝尝被你疼爱的滋味。”

说完这句话,她慢慢站起身,膝盖麻得几乎站不稳,扶着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烛火依旧在跳动,母亲的笑容依旧温和,可她心里的那些疑问,却再也得不到答案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灵堂,把那些藏了半生的委屈和不甘,都留在了这满是烛火和纸钱味的夜里。

灵堂的烛火燃到第三根时,天终于蒙蒙亮了。俞春花跪在蒲团上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像是与身下冰冷的青砖长在了一起。她垂着眼,看着铁盆里最后一点火星渐渐熄灭,留下一堆泛着潮气的灰烬,指尖还沾着昨夜烧纸时蹭上的焦黑,蹭在素色孝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窗外的天从墨蓝熬成了鱼肚白,又慢慢染出一层淡金,远处传来邻居家开门的吱呀声,还有早起孩童的嬉闹声,衬得这间屋子愈发寂静。俞春花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母亲的遗像上——相框擦得锃亮,母亲穿着多年前那件藏青色斜襟衫,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眼神温和,却像隔着一层雾,让她看不透。

她想起昨夜,自己就这么跪着,一遍遍地烧纸,火苗映着泪,泪又浇着心。那些压了几十年的话,翻来覆去在喉咙里打了无数个转,最后也只化作一声轻得像叹息的“妈”。膝盖从发麻到刺痛,再到后来彻底失去知觉,她却不敢起身,仿佛多跪一刻,就能离母亲近一点,就能让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多被听见一分。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指针一格一格地挪,终于指向了九点。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大哥打哈欠的声音,粗哑着嗓子喊:“水呢?怎么没烧热水?”

俞春花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她缓缓抬头,看见大哥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孝衣皱巴巴的,显然是刚睡醒。他扫了一眼灵堂,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俞春花,眉头皱了皱:“怎么还跪着?别把自己熬坏了,妈也不希望看你这样。”

话听着是关心,可语气里却没多少温度,更像是随口一说。俞春花没应声,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在膝前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凸起,指关节泛着白。

没过一会儿,二哥也醒了,趿着拖鞋走出来,看见大哥正坐在桌边翻找烟盒,便凑过去:“哥,还有烟吗?昨晚没抽够。”

“别在这儿抽,妈还在这儿呢。”大哥虽这么说,却还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两支,递了一支给二哥,自己也叼了一支,只是没点,夹在指间把玩。

俞春花坐在蒲团上,听着他们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话题从“今天谁去买早饭”聊到“之后分家产的事”,从头到尾,没提一句母亲,也没问一句她跪了一夜累不累。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母亲走了,他们倒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连守灵都成了应付,昨夜的悲伤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表演,天亮了,就该恢复如常。

她想起小时候,每次家里有事,母亲总是第一个叫她起床,让她烧火做饭,让她收拾屋子,而哥哥们总能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就有热饭吃。那时候她以为,是自己年纪小,该多干活;后来她以为,是母亲觉得女孩子更细心,更能照顾人;直到现在,她才恍惚明白,或许从一开始,母亲的心里,就只有她的儿子们。

“春花,你去做早饭吧,”大哥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烙点饼,熬点粥,我和你二哥想吃热乎的。”

俞春花抬起头,看着大哥理所当然的神情,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她跪了一夜,水没喝一口,饭没吃一粒,膝盖还在隐隐作痛,而他们刚睡醒,就指使她去做早饭。她想拒绝,想问问他们,母亲还在灵堂里,他们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顺从,习惯了把委屈藏在心里。

她慢慢站起身,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扶着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大哥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继续和二哥聊着天。俞春花深吸一口气,目光最后落在母亲的遗像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涩涩的。

她走出灵堂,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带来多少暖意。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只有她,还困在这满是回忆和委屈的角落里。她走着,想起昨夜跪在灵堂前的自己,想起母亲温和却遥远的笑容,忽然觉得,这漫长的一夜,或许不只是为了送别母亲,更是为了和那个渴望被爱的自己,做一场无声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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