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相的后背死死抵着街角冰冷的砖墙，指节因用力攥紧而泛白，视线像被无形的线拴在方英那只微跛的左腿上，每一次踉跄都像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喉间涌上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眼眶红得几乎要滴血，却连一声“等等”都不敢喊出口。
他看着方英的身影渐渐融进巷口的暮色里，那道原本挺拔的背影此刻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跛脚的频率越来越慢，像一片被风雨打蔫的叶子。舒文相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他宁愿此刻一瘸一拐的人是自己，哪怕替她承受百倍的疼痛。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墨色的云团压得很低，将最后一丝微光也吞没在天际。舒文相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皮鞋的鞋底早已磨穿，每一步踩在碎石路上，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地面的冰凉与尖锐。他已经走了整整一下午，从城南的工地到城北的物流园，递出去的简历要么被直接扔进垃圾桶，要么被人用带着嫌恶的眼神推回来，“刚出狱的？我们不要”，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锁，死死堵住了他所有的路。
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一枚硬币的叮当声都听不到。路过街角的包子铺时，热气混着肉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胃里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那是饥饿在疯狂叫嚣。他想起早上从看守所出来时，方英塞给他的那袋糖糕，当时他还因为自尊心作祟，把糖糕扔回了她手里，现在想来，那温热的触感和甜腻的味道，竟成了他此刻最奢侈的奢望。
风渐渐起了，带着深秋的寒意，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舒文相缩了缩脖子，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裹得更紧了些，可单薄的布料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寒气顺着领口、袖口往里钻，冻得他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抬头望了望远处亮着灯的窗户，每一扇窗后都透着温暖的光晕，那是他遥不可及的人间烟火。
最终，他走到了城郊的桥洞下。这里没有风，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地上散落着几片破旧的纸箱和塑料袋。舒文相挨着冰冷的桥墩蹲下来，将膝盖抱在怀里，脑袋抵着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饥肠辘辘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胃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攥着，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
桥洞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像是在呜咽。舒文相闭上眼睛，眼角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滴在沾满灰尘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悔恨，在这寒夜里，将他紧紧包裹。
凌晨一点的城市，像被泼了墨的宣纸，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在浓稠的夜色里晕开点点微光。方英裹紧了身上的驼色大衣，手里攥着的保温杯传来温热的触感，指尖却还是冻得发僵。她已经在街头转了整整两个小时，从舒文相可能去的旧居，到他曾经提过的工友住处，再到城郊的各个角落，脚步从最初的急切，慢慢变得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
风比傍晚时更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路灯杆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方英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呵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散开，模糊了视线。她想起下午在街角看到的那一幕，舒文相背对着她，肩膀剧烈地颤抖，像一只被遗弃的困兽，那一刻，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知道他的自尊心有多强，所以当时没有上前，只是悄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次次被拒绝，看着他从最初的局促不安，到后来的麻木空洞。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李欣朵发来的消息，问她找到舒文相没有，让她注意安全。方英回了句“放心”，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她记得舒文相以前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去城郊的桥洞下待着，那里安静，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于是，她调转方向，朝着城郊的方向走去。
越往城郊走，路灯越少，周围的环境也越来越荒凉。路边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窥视。方英心里有些发怵，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手紧紧攥着保温杯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安慰自己，舒文相一定在桥洞下，她很快就能找到他。
终于，远远地，她看到了那座桥的轮廓。桥洞下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蜷缩的身影。方英的心跳瞬间加快，她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借着远处微弱的路灯，看清了那个身影——正是舒文相。
他耷拉着脑袋，双手抱在膝盖上，后背靠着冰冷的桥墩，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身上那件旧夹克皱巴巴的，沾满了灰尘。风一吹，他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方英站在桥洞外，看着他落魄的模样，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想起五年前，舒文相入狱前，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眼神里满是愧疚和不舍，说要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可现在，他却成了这副模样。
方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酸涩，走进桥洞，轻轻喊了一声：“舒文相。”
舒文相没有反应，依旧耷拉着脑袋，像是睡着了。方英又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喂！要不要跟我回家？”
舒文相这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看到方英，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浓浓的自嘲和疏离取代。他移开视线，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不用你管。”
方英没有生气，只是蹲下身，和他平视。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到他面前：“这张银行卡是你入狱的时候留给我的。”
舒文相的目光落在银行卡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是他入狱前，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存进了这张卡里，交给了方英。他当时想，自己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来，方英一个人不容易，这些钱至少能让她生活得好一点。
“现在还给你，”方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当初既然留给你，就是你的了。”
舒文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别过脸，不敢看方英的眼睛，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愧疚：“算是……给你的补偿。”五年的牢狱之灾，他错过了她最美好的年华，也让她受了太多的苦，这点钱，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五年三十万，可不够，”方英突然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跟我走，你还欠我二十万。”
舒文相愣住了，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方英：“我……”
“我现在开了一家蛋糕店，”方英打断他的话，语气轻快地说，“你就给我免费打工，还钱。店里正好缺个帮工，搬面粉、揉面团、打扫卫生，这些活你应该都能干吧？”
舒文相看着方英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像天上的星星，温暖而明亮。他突然想起以前，他们挤在小出租屋里，方英总是说，以后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蛋糕店，每天都能闻到甜甜的味道。那时他还笑着说，等他赚了钱，就给她开一家最大最好的蛋糕店。
“我……”舒文相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什么都不会，想说他刚出狱，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看着方英冻得发红的脸颊，看着她手里还冒着热气的保温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酸酸的。
方英见他不说话，把银行卡塞进他手里，又把保温杯递给他：“这里面是我煮的粥，还热着，你先喝点垫垫肚子。跟我回去吧，蛋糕店的阁楼还空着，你可以先住在那里。”
舒文相握着手里温热的保温杯，感受着银行卡的质感，看着方英期待的眼神，终于，他点了点头，声音哽咽着：“好。”
她站起身，伸手想去扶舒文相，却不小心牵动了脚踝的伤口，疼得她“嘶”了一声。舒文相见状，连忙站起身，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紧张地问：“你的脚怎么样了？”
“没事，小伤，”方英不在意地笑了笑，“就是走路有点慢，你可得等等我。”
“舒文相，我脚上的伤，可是拜你所赐。”方英的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嗔怪，尾音却轻轻发颤。她站在桥洞边缘，借着月光能看到脚踝处的丝巾又往下滑了些，露出的红肿在夜色里格外刺眼。
话落，她往前挪了半步，左腿刚一用力，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地晃了晃。舒文相下意识伸手想去扶，却被她偏头躲开。“现在走不了路了，”方英仰着下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你背我走。”
见舒文相愣在原地，手指蜷了又蜷，像是在纠结什么，她又轻轻踢了踢他的鞋尖，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催促：“快点呀，风快把我冻僵了。”
舒文相喉结滚了滚，终是没再说一个“不”字。他转过身，慢慢蹲下身，后背绷得笔直，旧夹克上的褶皱被拉得平整，露出的脖颈线条绷着几分紧张。方英看着他微驼的背影，眼眶悄悄发热，她伸手拢了拢大衣，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背上，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刚贴上他后背的那一刻，两人都顿了一下。舒文相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衣领传来，还有她发丝落在颈间的痒意；方英则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灰尘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独有的气息，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抓紧了。”舒文相的声音从胸腔里传来，带着点闷响。他缓缓站起身，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双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膝弯，将她往上送了送。方英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皮肤上，让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风从桥洞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落叶，可此刻两人的肩头却格外温暖。舒文相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背上扛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方英环着他脖颈的手臂又紧了紧，将脸贴得更紧，嘴角悄悄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