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整,蛋糕店的打烊音乐准时在街角响起。方英摘下沾着奶油渍的一次性手套,指尖在冰凉的玻璃柜面上轻轻划过——那里还摆着最后一块没卖出去的海盐奥利奥蛋糕,奶油顶被她细心地补过,像给一个微小的遗憾贴上了糖纸。
她把收银机里的零钱按面额归拢,硬币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店里格外清晰。白天的喧嚣还残留在空气里,甜腻的黄油香混着小朋友们没吃完的草莓酱气息,可这份甜,却怎么也暖不透她已经酸沉了一整天的腰。围裙上沾着点点巧克力酱,是下午给一个小男孩做生日蛋糕时,他兴奋地拍桌子溅上的。方英笑着摇了摇头,把围裙叠好塞进背包,背上的重量让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背。
走出店门,晚风带着秋末的凉意扑在脸上,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瞬间充满了街道旁桂花树的香气。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疲惫的尾巴,跟在她身后往老居民楼的方向挪。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回家后的放松计划:泡一杯热蜂蜜水,敷上昨天刚买的面膜,再窝在沙发上看半集没追完的剧,最后一定要在十一点前睡觉,毕竟明天早上六点还要来揉面团。
就在她走到单元楼门口,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一阵熟悉的哭声突然刺破了夜色。那哭声带着压抑的抽噎,像被捏住翅膀的小鸟,每一声都裹着委屈往人心里钻。方英的心脏猛地一紧,是妹妹方朵的声音。她几乎是立刻就加快了脚步,手里的钥匙串哗啦啦地响,手指因为着急而有些发抖,好几次都没对准锁孔。
“咔哒”一声,门终于被打开。眼前的景象让方英瞬间僵在原地: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各种书本,数学练习册被撕得参差不齐,像被狂风卷过的落叶;一支粉色的电动橡皮擦躺在玄关处,外壳已经被踩得变了形,露出里面缠绕的电线,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而沙发旁边,方朵正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肩膀一抽一抽地动着。她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眼泪把胸前的校服衬衫浸湿了一大片,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数学试卷,鲜红的“76”分像一道伤疤,刺得方英眼睛生疼。
“爸!你又在干什么!”方英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心疼。她快步走过去,一把将方朵拉进怀里,手轻轻拍着妹妹的背,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
方父从卧室里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手里拿着一根戒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到方英护着方朵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你看看你的好妹妹,数学才考了76分!我平时怎么跟她说的,让她多花点时间在数学上,她倒好,整天就想着那些没用的跳舞!”
方朵在方英的怀里哭得更凶了,哽咽着说:“我……我已经很努力了……这道题我真的不会……”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
方英把方朵搂得更紧了,抬头看着父亲,眼神里满是倔强:“考76就考76,谁还没有考砸的时候?你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把她的东西都扔在地上吗?”
“你还惯着你妹妹!”方父的声音陡然提高,“我早就跟你说过,别送她去学什么古典舞,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现在好了,成绩一落千丈,你满意了?”
“爸!这不是惯着她!”方英猛地站起来,和父亲对视着,“古典舞是方朵的爱好,她每次跳舞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你难道看不到吗?你为什么就一定要用学习成绩来作为评判我们一切的标准?”
方父冷笑一声,把戒尺往桌子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吓得方朵往方英身后缩了缩。“标准?现在的社会,只有一个好的文凭才是唯一的出路!你看看那些有出息的人,哪个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国家需要的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不是整天只会蹦蹦跳跳的花瓶!”
“花瓶?”方英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爸,你怎么能这么说方朵?她为了跳好一支舞,每天放学都要去练两个小时,周末也不休息,她付出的努力一点都不比别人少!”
“努力有什么用?能帮她提高数学成绩吗?能让她考上重点高中吗?”方父的语气不容置喙,“从今天起,方朵不许再去上古典舞课,把那些时间都用来写数学卷子,我已经给她买了十套练习题,明天就开始做!”
“爸!你不能这样!”方英急得眼眶都红了,“我已经把学费缴了,一共交了半年的,方朵不去的话,钱就全浪费了!”
方父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学费会这么贵,他皱着眉问:“一共多少钱?”
“两万一。”方英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什么?”方父的声音瞬间拔高,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心疼,“两万一?你疯了吗?那两万一用来干什么不好?给她报个数学补习班,买多少辅导资料都够了,你居然用来给她学跳舞?”
“爸,学习不是唯一的出路啊!”方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看着父亲,眼神里满是恳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和爱好,方朵在跳舞方面很有天赋,老师都说她是块好料子。我们自己的路,应该让我们自己选,你不能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们身上。”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说道:“而且,方朵她是女孩子,心思本来就敏感。你刚才那样对她,她会觉得自己很没用,会因为这一次小小的失败,就觉得爸爸不爱她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方英心里尘封已久的大门。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因为一次考试没考好,父亲把她最喜欢的画笔都扔了,还说她整天不务正业,以后肯定没出息。那时候的她,也是像方朵现在这样,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心里充满了委屈和不安,觉得自己再也得不到父亲的爱了。
那一刻,方英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为方朵辩解,更是在为小时候的自己诉说着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她看着父亲紧绷的脸,希望他能明白,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不应该被成绩这把尺子死死地衡量。
方父沉默了,他看着方英泛红的眼眶,又看了看躲在姐姐身后的,偷偷露出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的方朵,手里的戒尺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客厅里只剩下方朵细微的抽噎声,还有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像是在为这僵持的局面倒计时。
方英知道,父亲心里的固有观念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改变的,但她愿意等,愿意一点点地让父亲看到,方朵在舞蹈上的坚持和热爱,同样能让她发光发热,同样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她轻轻摸了摸方朵的头,在她耳边小声说:“别怕,姐姐会陪着你,你的舞蹈课,我们一定能继续上下去。”
方父的声音像从老旧暖气片里挤出来的冷空气,带着铁锈般的执拗,砸在方英耳门子上。他站在散落着试卷的客厅中央,右手还攥着那把刚放下的戒尺,木头上的红漆被磨得发亮,是方英小时候挨过无数次打的“证据”。“方英,你掰着手指头数数,你满二十五岁才几个月?”他往前跨了一步,影子把蜷缩在方英身后的方朵完全罩住,“一个小孩子,凭什么替另一个小孩子拿主意?”
方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甜腻的奶油味还残留在指缝里,此刻却像针一样扎着她。她能感觉到方朵的手指在发抖,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我不是小孩子了。”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却刻意抬高了声调,“我从高中毕业就没再花过家里一分钱,房租是我自己交的,蛋糕店的手艺是我跟师傅学了三年才出师的,我知道两万一要揉多少个面团、烤多少个蛋糕。”
“知道还乱花!”方父把戒尺往茶几上一拍,玻璃桌面震得嗡嗡响,“她跳舞能当饭吃?能让她明年考上重点高中?还是能直接送她进985、211?”他的目光扫过方朵泪痕未干的脸,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等她初三毕业考不上高中,只能去读职校,到时候你别哭着来求我!”
方英的喉咙突然发紧,她想起上个月去舞蹈室接方朵放学的场景。那天飘着小雨,方朵穿着练功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却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转圈,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姐姐,老师说我跳《洛神赋》的时候,像真的从画里走出来的!”她踮着脚尖,模仿着舞蹈动作,眼里的光比舞蹈室的顶灯还要亮。
“爸,舞蹈室说过,一旦缴费概不退还。”方英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就算你不相信她能跳出名堂,至少让她把这半年学完,别让我的钱白花,也别让她刚燃起的喜欢,就这么被你浇灭。”
方父的脸色涨得通红,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方英带着方朵转身的动作打断。方英拉着妹妹的手,快步走向卧室,像要逃离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经过玄关时,她不小心踢到了那只被踩碎的电动橡皮擦,粉色的外壳裂开一道大口子,像一张委屈的嘴。
“砰”的一声,卧室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客厅里压抑的空气。方英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方朵。妹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像刚哭过的小兔子,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数学试卷,76分的字迹被泪水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朵朵,别怕。”方英蹲下身,轻轻擦掉妹妹脸上的泪痕,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脸颊,“舞蹈课我们继续上。”
方朵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方英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姐姐,是不是我数学考不好,爸爸就真的不爱我了?”
方英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偷偷报了美术班,被父亲撕毁了所有画稿的场景。那天她躲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觉得自己像一件不被喜欢的旧玩具,被随意丢弃。“不是的。”她轻轻拍着方朵的背,声音温柔却坚定,“爸爸只是不知道,除了成绩之外,我们还有很多值得被爱的地方。”
她拉着方朵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方朵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幼儿园的绘画比赛一等奖、小学的朗诵比赛金奖,还有上个月舞蹈比赛的银奖。方英把银奖奖状拿出来,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递到方朵面前:“你看,你这么厉害,会画画、会朗诵、还会跳舞,这些都是你的闪光点,跟数学成绩没有关系。”
方朵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她伸出手指,轻轻摸着奖状上的烫金字,小声说:“可是爸爸说,只有考高分、上名牌大学才是好孩子。”
“那是爸爸的想法,不是我们的。”方英坐在椅子上,把方朵抱到腿上,“就像蛋糕店里的蛋糕,有的喜欢草莓味,有的喜欢巧克力味,不是所有人都要一样。你喜欢跳舞,那就把舞跳好,姐姐会一直支持你。”
她打开书桌的台灯,暖黄色的灯光洒在书页上,把姐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方英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笑着说:“我们来制定一个计划,每天放学先完成作业,然后去舞蹈室练舞,周末姐姐陪你一起做数学题,慢慢把成绩提上来,好不好?”
方朵用力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跳舞的小人,旁边还画了一个拿着蛋糕的姐姐。“姐姐,等我以后站在大舞台上跳舞,你一定要来看我。”
“一定。”方英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心里暗暗发誓,这一次,她一定要保护好妹妹的梦想,就像保护小时候那个渴望被认可的自己。
卧室门外,方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客厅里的灯光也暗了下来。但房间里的台灯依旧亮着,像一颗小小的星星,照亮了两个女孩的梦想,也照亮了她们对抗世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