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细碎的雪沫子随着北风打着旋,落在行宫翘起的飞檐上,落在肃立甲士的肩甲上,也落在郭嘉微微仰起的苍白面容上。
他独立于廊下,望着这天地间初次妆点的素白,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里,少了几分运筹帷幄的锐利,多了几许常人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柔和。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蔡琰端坐案前,正批阅着各地送来的奏报,主要是关于新纳三郡及济南国的安置进展。
国渊、枣祗等人能力出众,政令推行比预想中更为顺利,减税令和屯田策如同甘霖,迅速抚平了战争带来的创伤,新附之民对“王师”的认同感与日俱增。
然而,庞杂的政务依旧堆积如山,让她秀美的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昭姬,天色已晚,这些文书明日再批不迟。”
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实裘袍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蔡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她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轻声道:
“奉孝,你身体未愈,怎不多歇息?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郭嘉走到她身侧,拿起一份关于兖东屯田成效的简报看了看,颔首道:
“国渊、枣祗确是干才,屯田之事井井有条。看来,我们这一步险棋,算是走对了大半。”
“大半?”
蔡琰抬眼看他,“曹操那边,你拨付的粮草已按计划送达,据说曹操接到那点‘赏赐’时,脸色很是精彩。
袁绍也只是陈兵边境,未有异动。
南方……孙策那边尚无消息,但我们的使者已至襄阳,刘表态度暧昧,却也未敢怠慢。
一切不都在奉孝预料之中么?”
郭嘉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渐密的雪幕:
“表象而已。曹操隐忍,其恨愈深;
袁绍犹豫,其势未损;
孙策不动,其锋更藏。
我们所据之地愈广,需防守之处便愈多,破绽也愈可能显现。
如今之势,恰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看向蔡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倒是你,日夜操劳,我看着……”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殿外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内侍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了进来,正是蔡琰之父,当代大儒蔡邕。
“父亲?”
蔡琰连忙起身相迎,郭嘉也躬身行礼:“伯父。”
蔡邕摆了摆手,目光在女儿略显清减的脸庞和郭嘉依旧苍白的脸色上扫过,叹了口气:
“朝政固然紧要,但你们二人也需善自保重。
尤其是奉孝,仲景先生再三叮嘱需静养,岂可如此劳心劳力?”
他虽是责备,语气中却充满了长辈的关怀。
“劳伯父挂心,嘉已无大碍。”
郭嘉微笑着回应。
蔡邕在炭盆旁坐下,搓了搓手,看着并肩而立的女儿和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沉吟片刻,道:
“如今朝廷局面渐开,威加海内,此乃可喜之事。
然,国基之稳,亦需家室之安。”
他看向蔡琰,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昭姬,你与奉孝之事,拖延已久。
先前是局势不稳,无暇他顾。
如今……也该提上日程了。”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闻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蔡琰脸颊微不可察地泛上一抹红晕,她下意识地瞥了郭嘉一眼,见他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垂眸不语。
他们之间,早已心意相通,并肩作战,生死相托,那份情谊早已超越寻常。
但“婚事”二字,在这乱世之中,在这肩负天下的重担之下,似乎总是被有意无意地搁置。
郭嘉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伯父,如今四方未靖,曹操、袁绍虎视眈眈,南方局势一触即发。此时谈及婚嫁,恐……”
“正因局势艰难,才更需定鼎人心!”
蔡邕打断他,语气略显激动,
“你二人,一为朝廷柱石,算无遗策;
一为女中尧舜,代掌国政。
名分早定,则朝廷根基更固,亦能让那些暗中非议‘牝鸡司晨’、‘名不正言不顺’的宵小之辈彻底闭嘴!
此非私事,乃关乎国体!”
他看向郭嘉,目光锐利:
“奉孝,你智计超群,难道看不出这其中的利害?莫非……你心中尚有疑虑?”
“嘉绝无此意!”
郭嘉立刻肃容道,他看向蔡琰,目光坦诚而坚定,
“能与昭姬相伴,是嘉此生之幸。只是……恐委屈了她。”
他深知自己病体缠身,前途未卜,而蔡琰风华绝代,肩负重任,他不想因一己之私,让她再添牵绊。
蔡琰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犹豫,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父亲所言在理。乱世之中,更需稳定人心。我……无异议。”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丝女儿家的羞涩,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蔡邕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抚须道:
“好!既然如此,老夫便择选吉日,禀明天子,将此事定下。
不必大肆操办,但该有的礼数不可废,总要叫天下人知道,我汉室正统,不仅有权谋征伐,亦有伦常礼序!”
就在这时,徐庶手持一份密报,匆匆而入,脸上带着凝重之色。
他见到殿内情形,脚步微顿。
“元直,何事?”蔡琰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徐庶将密报呈上:
“主公,祭酒,幽州急报!
袁绍麾下大将颜良,率精骑五千,突袭鲜于辅部控制的临渝城!鲜于辅将军虽奋力抵抗,但兵力悬殊,临渝……恐已失守!”
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温暖的殿内炸响。
刚刚还萦绕着的些许家常温情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军国大事的紧迫感。
郭嘉眼神一凛,方才谈及婚事时的些许柔和荡然无存,他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幽州南部临渝的位置:
“颜良……袁本初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不敢全面开战,便以此等骚扰试探,意在夺回幽南据点,打击我军士气!”
蔡琰蹙眉:“临渝一失,渔阳郡门户洞开,鲜于辅压力倍增。是否需派兵增援?”
郭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远水难救近火。且袁绍意在试探,若我大军北调,恐正中其下怀,兖州、青州防线便会空虚。”
他看向徐庶,“传令鲜于辅,放弃与颜良正面争夺,化整为零,依托山险地利,袭扰其粮道,疲惫其军力。
同时,令其在舆论上大肆宣扬袁绍无故兴兵,破坏边境安宁,将‘不义’之名扣回去!”
“是!”
徐庶领命,又补充道,“还有一事,江东细作传来模糊消息,似乎……江夏那边有异动,但详情尚未探明。”
江东、幽州……烽烟似乎并未因寒冬而熄灭,反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蔓延。
蔡邕看着瞬间进入状态的女儿和郭嘉,深知家事已毕,国事为重,他默默叹了口气,起身道:
“你们商议要事,老夫先回去了。”
临走前,他深深看了郭嘉和蔡琰一眼,
“婚事,既定下,便不会更改。望你二人……彼此珍重。”
蔡邕离去后,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所有的谋算、厮杀与温情一同掩盖。
郭嘉凝视着地图上那片广袤的北方,低声道:
“袁本初这一手,倒是提醒了我们,安逸的日子,从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
蔡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轻声道:
“无论风雨,携手同行便是。”
两人的手在袖中悄然握紧,传递着温暖与力量。
家事已定,而天下的棋局,却更加扑朔迷离。
北方的狼烟,南方的迷雾,以及潜藏在暗处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等待着下一个落子的时机。
这短暂的温馨,如同暴风雪中摇曳的烛火,虽微暖,却不知能持续几时。
而远在江夏的浓雾里,那柄已然出鞘的复仇之剑,究竟会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