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区。
秋收后的田野里还留着麦茬。
林仲秋蹲在一段废弃的铁轨旁,用錾子撬着铁轨上的道钉。
錾子是用日军的步枪枪管改的,淬火时掺了点硫磺粉,硬度比普通工具高得多,是她从道观的炼丹炉里摸索出的法子。
“林姐,这道钉真能做手榴弹?”小柱子抱着个布袋子,袋子里已经装了十几个道钉,沉甸甸的。他今年才十四,爹娘被日军杀了,跟着游击队捡破烂为生,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雀斑。
林仲秋把道钉扔进袋子,发出“叮当”的脆响。“不仅能做手榴弹,还能做地雷的撞针。”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粗布袖子磨破了,露出胳膊上的疤痕——那是上个月炸炮楼时,被弹片划伤的,“道钉钢火好,比咱们自己炼的铁结实,引爆时不容易哑火。”
小柱子从怀里掏出个烤土豆,递过来:“俺娘留给俺的,说饿了就吃。”土豆皮焦黑,里面却黄澄澄的,带着股焦香。
他娘是个寡妇,上个月为了掩护他们藏炸药,被日军活活烧死在茅屋里,临死前还在喊“打倒小日本”。
林仲秋咬了口土豆,淀粉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却带着点苦涩。
她的帆布包里,除了錾子和道钉,还揣着本线装书——是从一个破庙里找到的《天工开物》,书页已经泛黄,却还能看清“冶铁”篇的插图。
她照着图里的法子,教游击队的铁匠们用木炭炼钢,虽然效率低,却比买洋铁省钱。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是首童谣:“日本鬼,喝凉水,喝了凉水肚子疼……”声音稚嫩,却带着股狠劲。
小柱子跟着哼了两句,突然指着山坡:“林姐,你看!”
只见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日本俘虏,用石头砸他的腿。
俘虏穿着破军装,脸上沾着血,却梗着脖子,嘴里骂着“八嘎”。一个大点的孩子捡起块石头,就要往他头上砸。
“住手!”林仲秋喊了一声,跑过去把孩子们拉开。
“他是鬼子!”大点的孩子红着眼睛,“他杀了俺爹!”
林仲秋看着俘虏腿上的伤口,血正顺着裤管往下流。
她从包里掏出块布条,是用破军装撕的,上面还沾着她自己的血。“杀他容易。”她蹲下身,给俘虏包扎伤口,“但咱们要让他知道,咱们不是只会报仇,咱们还会造东西,会活得比他们好。”
俘虏愣住了,看着她熟练的包扎动作,眼神里满是疑惑。
小柱子在旁边翻译,他的日语是跟一个投降的日军卫生员学的,虽然生硬,却能让人听懂。
“你们……造什么?”俘虏的声音嘶哑。
“造能打跑你们的东西。”林仲秋指了指袋子里的道钉,“用你们的铁轨,造手榴弹;用你们的子弹壳,造地雷。等把你们打跑了,再用这些铁轨造火车,拉着粮食和机器,跑遍全中国。”
俘虏低下头,没再说话。
孩子们也安静下来,看着林仲秋把道钉一个个装进袋子,叮当的响声在山谷里回荡,竟像是在给那首童谣伴奏。
傍晚时,他们把道钉运到了游击队的兵工厂。
那是个隐蔽在山洞里的作坊,铁匠们正围着炉子打铁,火星溅在岩壁上,映出一张张黧黑的脸。
“林师傅,这批道钉能做多少手榴弹?”铁匠老李擦了擦汗,铁砧上还留着打菜刀的痕迹。
“五十个。”林仲秋把道钉倒在铁板上,“但得在弹柄上刻个‘工’字,让鬼子知道,是咱们工人造的。”
老李笑了:“好!刻个‘工’字,比刻‘杀’字还解气!”
洞外的月亮升起来了,孩子们的童谣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林仲秋靠在洞口,看着铁匠们抡起锤子,听着道钉在铁砧上发出的“叮当”声,突然觉得,这声音比任何枪炮声都有力量。
她想起《天工开物》里的话:“巧夺天工”。或许,真正能打败侵略者的,从来不是单纯的仇恨,而是这双手,这颗想把日子过好的心。
只要还有人在打铁,在造东西,在唱着童谣盼着天亮,这仗,就总有打赢的一天。
她摸了摸怀里的《天工开物》,书页被体温焐得温热。
明天,她要教铁匠们做更先进的撞针,要把道钉的钢火淬得更好,要让这“叮当”声,响彻整个太行山。
1941年冬,重庆防空洞的潮湿能拧出水来。
林仲秋蹲在电台前,指尖在摩斯电码键上跳跃,发报机的真空管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极了南京冬夜屋檐下的冰棱融化声。
洞壁渗下的水珠滴在她的军绿色围巾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这围巾是用腾冲缴获的日军毛毯改的,边缘还留着没拆干净的樱花刺绣。
“又在跟美国人聊天?”老郑端着碗热汤面钻进来,独臂端碗的姿势有些滑稽,搪瓷碗边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皮。
“刚才听译电员说,鬼子把珍珠港炸了?”
林仲秋没抬头,指尖的节奏更快了。
电码内容是关于滇缅公路的物资调度,她故意在末尾加了串乱码——那是给敌后游击队的暗号,意思是“日军有批青霉素将从仰光运抵昆明”。“不是聊天,是讨价还价。”
她按下最后一个键,摘下耳机揉了揉耳朵,“他们想让咱们派远征军去缅甸,却不肯多给反坦克炮。”
老郑把面碗推到她面前,辣椒油浮在汤上,香气瞬间驱散了洞里的霉味。
“这美国佬也不是好东西。”他用筷子挑着面条,“前儿个给的机枪,子弹口径都不对,摆明了糊弄人。”
林仲秋夹起一块牛肉——这在物资匮乏的重庆算得上奢侈,是美军顾问团蹭饭时偷偷塞给她的,说“工程师需要营养”。“比国民党的军需官强点。”
她嚼着牛肉,突然笑出声,“至少他们的图纸不会掺沙子。”
这话戳中了老郑的痛处。
上个月他去修国民党军的迫击炮,发现炮管里的膛线被磨得快平了,一问才知,是军需官把新炮卖了换鸦片,用旧炮充数。
“那群混蛋!”老郑把筷子拍在碗上,“难怪台儿庄打得那么惨,好东西全进了他们自己腰包!”
洞外传来防空警报的尖啸,林仲秋迅速关掉电台,用帆布盖住机器。
帆布上用白漆画着个简易的八卦图,是她照着道观里的样子画的,据说能干扰日军的电波探测——当然,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心理安慰,真正管用的是她改装的天线,能把信号伪装成民用广播的频率。
“今晚有大动作。”她从背包里掏出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日军的一个军火库,“美军提供坐标,咱们负责炸掉它。”
老郑凑过来看,手指在地图上戳了戳:“这地方离机场近,怕是不好弄。”
“有办法。”林仲秋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铜制罗盘,是当年在玄妙观当小道童时用的,盘面刻度已经磨得模糊。
“我测过方位,军火库的地基在龙脉的‘断口’上,那里的土壤含水量高,用湿性炸药能炸得更彻底。”
“又来这套。”老郑笑了,却没反驳。
他见过这“玄学”的厉害——上次炸铁路桥,她靠着这罗盘找的爆破点,愣是让桥墩塌得连块整石头都没剩下。
凌晨三点,他们摸到军火库外。
林仲秋用特制的錾子在围墙上凿洞,錾子头是用飞机残骸的合金做的,硬度比普通钢錾高两倍。
老郑则在附近的桐油灯里掺了些磷粉,灯芯燃烧时会发出微弱的绿光,给外围的游击队做信号。
“这灯油还是你教俺们熬的。”老郑看着跳动的火苗,“用桐油和蓖麻油混着,比煤油耐烧。”
“是林则徐当年禁烟时,民间用来替代鸦片灯的法子。”
林仲秋把炸药塞进墙洞,引线接在灯芯上,“他说过,百姓的智慧比官员的算计管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两人赶紧躲进草丛,只见一队日军开着卡车过来,车厢里装着的竟是些机床零件,上面还贴着“南京工业学堂”的标签。
林仲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些零件,她认得——有小张画过的齿轮,有小李设计的轴承。
“狗娘养的!”老郑咬牙切齿,独臂青筋暴起。
她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冷得像冰:“等炸了这里,就去把零件抢回来。”
卡车走远后,林仲秋点燃引线。
桐油灯的绿火苗舔着引线,像条贪婪的小蛇。
两人往回撤时,她回头望了眼军火库,月光下,那栋建筑像个蛰伏的怪兽,吞噬了多少中国人的心血。
爆炸声响起时,他们已经在撤离的路上。
老郑突然哼起了小调,是他老家的民谣,调子有些悲凉。
“俺总在想,”他说,“等把鬼子打跑了,就用那些抢回来的零件,造台最好的机床,给娃们当玩具。”
林仲秋没说话,只是把罗盘揣得更紧了。
太平洋的电波还在夜空中穿梭,桐油灯的绿火苗已经熄灭,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是灭不了的——就像小张图纸上的红铅笔印,像小李没说完的“改进方案”,像无数个被战火吞噬的梦想,总会在某个清晨,随着机床的轰鸣声,重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