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芳站在院子中央,午前的阳光照得她有些眩晕,额角的冷汗却涔涔而下。
在黄政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注视下,她不得不艰难地、一字不差地将《隆海县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考勤管理与处分暂行规定》中关于迟到、早退、旷工的界定和相应处罚条款背诵了一遍。
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无故迟到三十分钟以上、不足三小时的,扣除当日半天基本工资及相应岗位津贴;
无故迟到、早退累计时间超过三小时,或未经批准擅自脱离岗位的,按旷工处理,扣除当日全部工资待遇,并视情节给予通报批评或警告处分…
屡教不改或造成严重后果的,可予以记过、记大过,直至…直至开除公职…
所在科室(部门)负责人及分管领导,承担管理失职责任,视情节轻重给予相应处理…”)
背完最后一句,邓芳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知道,自己此刻扮演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复读规章的办公室主任,而是黄政手中挥向财政局、乃至整个隆海县懒散官僚习气的第一记鞭子。
“好。”黄政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既然规定如此齐全、明晰,那就严格按规定执行。夏林,”他转向一旁的夏林,“从现在开始,所有十点钟之后到达财政局的人员,逐一登记姓名、职务、到达时间,并由本人签字确认。一个都不能漏。”
“是,县长!”夏林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如同法庭书记官般,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桌前坐下,严阵以待。
这时,刘峰抱着一叠刚刚打印出来的资料快步跑了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忙碌的红晕。
他将资料双手递给黄政:“黄县长,这是财政局全体人员的花名册和近期考勤统计初稿,请您过目。”
黄政接过名单,只扫了几眼,心中便是一声冷笑。
这份名单显然是刘峰刚刚从内部系统里紧急调取打印的,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更妙的是,刘峰非常“贴心”地在后面加上了详细的备注。
财政局系统内名下共有85人,其中退休人员5人,编制内实有在职人员45人,编外临时工35人。备注显示,实际每日坚持到岗上班的(包括临时工)仅有48人。
而剩下的32个名字后面,赫然备注着“长期无考勤记录”、“借调手续不全”或“病假超期未归”等字样。
黄政心中了然,这32人,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吃空饷”人员,是寄生在财政肌体上的蛀虫。
财政局配置为一个局长王方平,两个副局长方子权、郑品铭,下设三个主要股室,两个直属中心主任,林林总总的副股长、副主任竟有十几个之多,官多兵少,机构臃肿可见一斑。
十点钟过后,开始陆续有人匆匆忙忙地赶来上班。
这些人一进院子,看到端坐中央的黄政,以及旁边脸色铁青、如同门神般的邓芳,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那些认识邓芳的干部,更是心里打鼓。
没人敢多问,都老老实实地走到夏林面前,在登记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时间,然后灰溜溜地快步上楼,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似乎是有心人通风报信,到了十点半左右,除了局长王方平和那些备注里“长期无考勤”的人员,财政局的大小干部,包括另一位副局长方子权,都几乎到齐了。
方子权腆着肚子,一路小跑到黄政面前,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解释:“黄县长,邓主任,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今天早上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这肚子疼得厉害,跑了好几趟厕所,所以来晚了,您看这……”
黄政连眼皮都没抬,只是随意地一摆手,仿佛驱赶苍蝇一般,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冷淡:“去那边登记。”
方子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尴尬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夏林指了指登记本,他才悻悻然地过去签了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与此同时,城东“东岸丽景”小区,一套装修极尽奢华的复式住宅内。
财政局局长王方平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他骂骂咧咧地抓起手机接听,听着听着,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妈的!”他狠狠地将手机摔在柔软的地毯上,兀自不解气地骂了一句,“这个姓黄的,吃饱了撑的?上任第二天就跑到老子财政局来撒野!守株待兔?他想干什么?”
宽大的水床上,一条白花花、肌肤细腻的大腿从真丝薄被中伸出来,慵懒的女声带着睡意响起:“老王,怎么了?一大清早的,谁惹你生气了?”
王方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重新躺回床上,一把搂过身边的温香软玉,浑不在意地说:
“没事,宝贝儿!一个新来的愣头青县长,不懂规矩,在财政局搞什么突击检查。不管他!也不打听打听我王方平是谁的人?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再睡会儿……”说着,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财政局大院。
黄政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整。他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夏林,下午把今天所有违规人员的登记记录,复印一份清晰的,交给邓主任。”
他吩咐道,然后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邓芳,“邓主任,根据你刚才背诵的条例,对照这份登记记录,一一核实,提出明确的处理意见。这件事,下午必须完成。下午的调研,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交给邓芳的第一个实质性任务,也是对她立场和能力的一次公开考验。
是做恪尽职守的政府办主任,还是继续当某些势力的传声筒和挡箭牌,选择权交给了她自己。
“是…县长,我…我一定办好。”邓芳声音艰涩地应道,感觉手中的那份名单重若千钧。
黄政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二号车。在拉开车门上车前,他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守在一旁、神情复杂的郑品铭和眼神中带着兴奋与担忧的刘峰,微微颔首,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郑副局长,刘主任,今天,你们俩表现不错。”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心中荡开了层层涟漪。
郑品铭心中狂喜,感觉自己押对了宝;而刘峰则更加坚定了要暗中助老同学一臂之力的决心。
车子驶离财政局大院,返回县政府。
县委大楼,三楼,县委书记办公室。
常务副县长周铁飞(县政府财政局分管领导)脚步匆匆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焦虑。
“候书记,情况您都知道了吧?财政局那边,王方平可是一上午没露面,被黄政抓了个正着!迟到早退的更是有一大堆,登记了厚厚一摞!这黄政,看来是要动真格的啊!我该怎么办?”
县委书记侯书恒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支精致的钢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的皱纹显得比平日更深了些。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迟到早退的,既然被抓了现行,那就按条例处理吧。
该怎么扣钱,怎么批评,按程序走。至于王方平……”他顿了顿,“让他自己找个时间,主动去黄县长那里登门认个错。
态度要诚恳,不要耍小聪明,更不要搬弄是非,就说是个人身体原因,诚恳接受批评。”)
周铁飞有些意外:“侯书记,就这么……轻易放过?那王方平背后可是……”
侯书恒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周铁飞一眼,那目光让周铁飞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铁飞啊,有时候,退一步,未必是坏事。新官上任三把火,让他烧一烧,无伤大雅。关键是,火候要掌握好。”
心里却:“我倒希望他烧旺点。”
周铁飞似乎明白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那……名单上那些‘吃空饷’的……?”
侯书恒将手中的钢笔轻轻放下,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养神,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透点风出去……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是回来上班,还是彻底把手续‘弄干净’……让他们自己选。”
“我明白了,书记,我马上去办。”周铁飞心领神会,恭敬地退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侯书恒一人。他缓缓睁开眼,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那辆刚刚驶入的二号车,目光复杂难明。
“年轻气盛,锐气逼人啊……”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嘲讽,又似乎有一丝怀念,“安安静静地不好吗?当年的李县长,我也劝过他……何苦呢?非要撞得头破血流……”
他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也曾踌躇满志,也想涤荡乾坤……可最终呢?
“哎……”一声悠长的叹息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充满了无奈、妥协,以及一种深深的、行尸走肉般的疲惫。
黄政点燃的第一把火,虽然只是烧向了工作纪律。
但其产生的震动和引发的连锁反应,却如同投入暗流汹涌湖面的巨石,已经开始在隆海县权力结构的深层,激荡起越来越汹涌的暗流。
各方势力都在悄然调整着自己的姿态,等待着,观望着,也算计着。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