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天公作美,一轮皎洁的圆月早早悬于墨蓝天幕,清辉遍洒,将永宁侯府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氛围中。府内张灯结彩,水榭回廊间点缀着琉璃灯盏和应景的桂花盆景,空气中弥漫着瓜果清香和淡淡酒气,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然而,在这片喜庆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暗流。所有知情者都明白,今夜的中秋宴,不仅仅是一场家族团聚,更是对代理主持中馈的陆云晚一场严峻的、关乎其未来命运的终极考核。
夜幕降临,颐福堂正厅及相连的水榭轩敞亮如昼,宴席已然备妥。程夫人虽称病未出席正宴,只在颐福堂内室设了小席,由两位老姨娘陪着略应景,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耳朵正关注着前厅的动静。秦啸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唯有偶尔扫视全场时,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陆云晚作为实际的主事者,并未坐在显眼的位置,而是低调地居于次席,但她沉静从容的气度,以及周遭仆役对她那份不自觉的恭敬,却让她成为了无形的焦点。
宾客陆续入席,除了侯府本家亲眷,还有几位与秦啸交好、留京未归的军中同僚及其家眷。宴席伊始,气氛尚有些微妙的拘谨。然而,随着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肴如流水般奉上,这种拘谨很快被惊叹和赞誉所取代。
菜肴并非一味追求山珍海味的奢华,而是兼具时令特色与匠心独运。肥美的秋蟹佐以姜醋,鲜香不腻;新摘的莲藕、菱角做成清雅小炒,爽口宜人;主菜如黄焖鹿筋、八宝葫芦鸭,火候精准,滋味醇厚,更难得的是份量恰到好处,不见丝毫浪费。就连席间的点心,如桂花糖藕、枣泥山药糕,也做得小巧精致,甜而不腻,深受女眷喜爱。
更令人称道的是宴席的节奏与服务的周到。上菜次序井然,热菜热气腾腾,冷盘冰镇爽口,仆役们穿梭其间,步履轻快,应答得体,添酒布菜,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也不扰人雅兴。席间酒水供应充足,从醇厚的桂花酿到清冽的菊花茶,一应俱全,满足不同需求。偶有宾客询问菜式或需要什么,侍立的丫鬟总能迅速、准确地回应,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
秦啸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心中讶异之余,更多是赞赏。他久经沙场,也见识过不少高门宴饮,深知筹备如此大型宴席的繁琐与不易。尤其在前段时间府中那般混乱之后,陆云晚能在短短十余日内,将一切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不仅未见仓促忙乱,反而显得游刃有余,这份组织能力、调度之才,远超他的预期。他注意到,就连他那位素来挑剔的副将夫人,也对席间一道看似普通的蟹粉豆腐赞不绝口。
宴至酣处,气氛愈加热烈。秦啸心情渐佳,与同僚们畅饮谈笑。陆云晚适时安排了下人将早已备好的、包装精美的中秋节礼奉予各位宾客,礼单清晰,礼物得体,既显侯府气度,又不显张扬,再次博得一片称谢之声。
月上中天,宴席在圆满和乐的气氛中接近尾声。宾客尽欢而散,临走前,无不向秦啸和陆云晚(虽未明说,但目光已至)道谢,称赞侯府宴席之精、招待之周。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喧嚣散去,府中渐渐安静下来。仆役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动作迅速却不见慌乱,显然早有安排。
秦啸并未立刻回书房,信步走到水榭边,凭栏而立,望着池中皎洁的月影。赵铁鹰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禀报:“侯爷,宴席所有用度初步核算完毕,比夫人……比程夫人最初核定的预算,节省了近两成。且账目清晰,每一笔开支皆有据可查。”
秦啸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周身那股冷峻的气息,却明显缓和了许多。他沉默片刻,问道:“府中众人,反应如何?”
赵铁鹰如实回禀:“下人们皆对夫人……对陆夫人敬畏有加。此次整顿,虽严厉,但赏罚分明,且宴席成功,众人皆觉脸上有光,办事比以往更卖力。几位新提拔的管事,尤其感恩戴德。”
“嗯。”秦啸淡淡应了一声,挥了挥手。赵铁鹰会意,躬身退下。
秦啸独自站了一会儿,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回想起这半个多月来府中的剧变,从母亲病倒、混乱不堪,到陆云晚临危受命、雷厉风行,再到今夜这场无可挑剔的中秋宴……这个女子,确实给了他太大的意外。她不仅有能力平息乱局,更有能力缔造新秩序。这份才干,放在内宅,着实有些……屈才了。
与此同时,颐福堂内室,程夫人靠坐在软榻上,听着心腹嬷嬷详细禀报宴席的盛况和宾客的赞誉,脸色复杂难言。她不得不承认,陆云晚将此事办得极为漂亮,甚至比她鼎盛时期操持的宴席,更多了几分章法和效率。这让她心中既有一丝卸下重担的轻松,更有一种强烈的、被后浪推前浪的失落感和危机感。这个儿媳,已然羽翼丰满,再难压制了。
芳菲院内,柳姨娘通过眼线得知宴席圆满落幕、陆云晚声望鹊起的消息,气得几乎咬碎银牙,将房中能砸的东西又摔了一遍,却也只能在禁足中无能狂怒,深知自己大势已去。
而此刻的陆云晚,并未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她正在临时办事的偏厅内,听取各管事对宴席收尾工作的最后汇报,并吩咐秋月将重要账册、礼单等文书整理归档。她神色平静,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决定命运的考验,而只是完成了一项寻常工作。
待一切处理妥当,已是深夜。陆云晚婉拒了秋月要为她准备宵夜的好意,独自一人回到锦瑟院。
院中月光如水,静谧安然。她推开房门,没有立刻点燃灯烛,而是就着月光走到窗边。夜风微凉,拂动她额前的碎发。直到此刻,独自一人,她才允许自己微微松一口气。
紧张、疲惫,以及一丝成功的慰藉,交织在一起。她知道,今夜过后,一切都将不同。中秋宴的成功,如同最有力的宣言,向全府、向秦啸、也向程夫人宣告了她陆云晚有能力、也有资格执掌永宁侯府的中馈大权。
经此一役,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战战兢兢的“冲喜新娘”,也不是仅仅掌管边角琐事的代理者。她以铁腕整顿积弊,以智慧化解危机,以能力赢得认可,真正在这深宅之中树立起了无人可以撼动的权威。她的地位,已然稳固。
然而,她心中并无太多得意,反而更加清醒。权力越大,责任越重,面临的明枪暗箭也会更多。程夫人不会甘心,柳姨娘余孽未清,府外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永宁侯府。未来的路,依然步步惊心。
但无论如何,她已不再是那艘在风浪中漂泊无依的小舟。她有了自己的船,自己的桨,甚至,有了一张初步织就的信息网和一笔隐秘的私产。她的根基,已在这场雷厉风行的改革与中秋宴的考验中,深深植入了永宁侯府的土壤之中。
月光下,陆云晚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坚定的弧度。前路漫漫,但她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