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下午江寒离开之后,同心客栈的郝掌柜拿出江寒给他的令牌。他用食指掐住令牌两边,‘啪嗒’一声脆响,那看似薄薄的令牌竟然自己打开了,里面藏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上面只写着四个字:“八月十五,戌时,娄门。”
郝掌柜心头一紧,赶紧把字条烧了个干净,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同心客栈。
就在差不多同一时间,洧州城方玄的府上也收到了一封从江都秘密送来的紧急情报。情报说:杜伏威的水陆大军已经在八月七日离开江都,直扑苏州。这次出兵,杜伏威亲自带着两万陆军走陆路;水军一万人,则由辅公祏和阚棱统领,走水路。
方玄看着这份情报,喝了口茶,叹了口气:“看来杜将军的人马已经在路上了。何家这次啊,怕是真走上绝路了。”
旁边的张公瑾听完沉默不语,眼神复杂,似乎藏着许多说不出的惋惜。
另一边的崔枢也摇着头感叹:“说到底,识时务的才是真俊杰。何家到今天这个地步,怨不得别人了。”
自从洛阳那边王世充的手下大将单雄信吃了败仗,整个洧州城就揭竿而起,归顺了李唐。皇帝李渊亲自下令,让原来的洧州刺史崔枢继续管着洧州。张公瑾呢,也就顺理成章地投奔了秦王李世民,留在洧州跟着方玄(其实就是房玄龄),执行那个叫做“围猎洛阳”的秘密行动计划。
转眼到了八月十四日清晨,何远麟终于回到了何府。
何伯轩和江寒一收到消息,上午就一起赶到何远麟面前。
何伯轩把昨天晚上他和江寒分析苏州形势的那番话,详细地转告给父亲,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结果发现何远麟脸色阴沉,却并没有显得太吃惊。
何远麟听完,目光锐利地看向江寒:“江公子,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江寒回答:“是之前王雄诞告诉我的。”
“王雄诞?”何远麟紧盯着江寒,“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大概一个多月吧。”江寒如实说。
“哼!才认识一个多月?”何远麟语调加重,“这么紧要的军情,王雄诞凭什么会告诉你?”
江寒被问得一时语塞,想不出能让人信服的理由。
何远麟没有停顿,接着说道:“不妨跟你们俩直说。昨天,我就在李将军府上!王雄诞这次来苏州,除了护送蓉儿,主要任务是试探、求和!在他身上,搜出了杜伏威的亲笔信!信里写的清清楚楚,希望两边能相安无事,重修旧好!”
江寒急忙插话:“这……这会不会是他们的计策?”
“计策?”何远麟冷笑一声,又喝了口茶,眼神带着审视,“那你凭什么确定,王雄诞告诉你的那个,就不是计策?”他看着再次语塞的江寒,语气带上了一丝逐客的意味,“江公子,你要是觉得待在何家不够安全,担心被牵连,老夫现在就可以派人,安全送你离开苏州。”
站在旁边的何伯轩看着江寒尴尬的样子,心里着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下头沉默。
何远麟不耐烦地扫了儿子一眼,斥道:“不争气的东西!没别的事,就下去吧。”接着他又叫住准备离开的何伯轩,“轩儿留下,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说。”
于是江寒只好独自离开了房间,剩下何家父子俩。
何远麟看着儿子,沉声问:“凭你的脑子,想不出那些道道来。刚才你说的那些分析,是不是都是江寒的主意?”
何伯轩低着头承认:“是……父亲。不过我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可能,才敢来跟您禀报的。”他还想替江寒,也替自己的想法辩解几句。
何远麟看着这个不太“开窍”的儿子,语重心长地说:“人心叵测。我们何家是商人,更要懂得看透人心。在这方面,你确实还欠些火候。那李子通是什么人?阴险、翻脸无情!从以往的种种,你还没看透吗?这回他们抓了王雄诞,严刑拷打,人已经不成样子了。李子通表面上跟自己谈笑风生,答应着,可暗地里呢?为了这次‘赏月节’,苏州各个城门他都布置了重兵!那城门又厚又重,就算杜伏威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到城下,想在短时间内攻破苏州城?做梦!只要撑过五天,李子通在周边的援军一到,杜伏威必败无疑!”他语气斩钉截铁,“而苏州城里的粮食能撑多久?我们何家难道会不清楚吗?别说五天,撑五十天也绰绰有余!”
他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总结:“轩儿,遇事多动动脑子!李子通跟杜伏威打了这么多年,始终没被灭掉,是有原因的。我们何家以前交好杜伏威,现在交好李子通,讲究的就是一个‘平衡’。只有平衡,才能让何家在这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了。”何伯轩低声应道。
“不过嘛……”何远麟话锋一转,“狡兔三窟的道理还是要懂。‘赏月节’这几天,你替我在后门外的河滩上秘密备好一艘快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给咱们家留条后路。”
何伯轩赶忙点头应下。
“等会儿,你去看看蓉儿。中秋节晚上,让她也一起来吧。”何远麟挥挥手。
离开父亲房间,何伯轩立刻跑去找江寒。
看见江寒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何伯轩倒显得没什么负担,上去拍他肩膀,大大咧咧地问:“江兄?怎么还闷闷不乐的?不会真被我爹训了几句就蔫儿了吧?”
“唉,我觉得你爹分析得也有道理。只是……”江寒皱着眉,“我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放不下。” (注:他没提郝掌柜的事,因为那说法和王雄诞的情报高度一致,此刻更不敢说了)。
何伯轩看江寒还在发呆,岔开话题说:“我觉着江兄你肯定是多虑了。对了,我爹让我现在去看看蓉儿,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江寒一听,眼睛亮了下,点点头:“好。”
何季蓉被软禁在自己南边的院子里,门口有下人看守着。何伯轩上前说了几句话,便带着江寒顺利进去了。
“三妹!快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何伯轩人未到声先至,冲着小妹的房门喊起来。
门口的丫鬟侍女听见动静开了门,随即退到一边。何季蓉闻声回头。
“大哥?!”她又惊讶又有些期待地看向哥哥身后。当看到何伯轩身后的江寒时,她眼神亮了亮,轻声说:“你也来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想念。
江寒跟何伯轩走进屋子。何伯轩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很快就发现妹妹有些心不在焉,眼光时不时瞟向沉默的江寒。他心领神会,笑道:“行啦行啦,你们俩说说话,我出去院子里透透气。”
说着,何伯轩便识趣地退出房间,就在院子里和丫鬟们喝茶闲聊。
屋里只剩下两人,气氛有些沉默。江寒看着何季蓉明显憔悴了几分的脸庞,心里一阵愧疚心疼,下意识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可手伸到一半,又怕太唐突,硬生生停在半空。他低声说:“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不对。”
何季蓉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干嘛道歉?难不成……你是后悔了?”语气里有种执拗。
“不是!绝对不是!”江寒急忙解释,声音带着懊恼,“我是没想到……这次带你来江南,会给你、给你们家惹来这么多麻烦!”
何季蓉却道:“本来就是我坚持要回来看看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要不是因为我,”江寒语气更低沉,“或许你们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和和气气地过个节?”
何季蓉闻言,猛地扭过头去,声音带了哭腔:“是啊!没你的话,我现在还能好好地待在洧州,说不定真能跟那张公瑾过一辈子呢?那多——幸福啊!”
泪水无声地从她脸颊滑落。
江寒看到她哭,心都揪起来了,赶紧靠过去坐到她身边,声音又急又软:“蓉儿!你别哭!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蓉儿,我不愿意让你掉一滴眼泪。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做牛当马都行,只要你高兴!”
何季蓉被他认真的样子弄的又羞又恼,啐了一口:“谁要你做牛做马?!呆子!”话虽这么说,眼泪却更多了。两人忍不住紧紧抱在一起。
依偎在他怀里,何季蓉仰起脸,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带着哭腔轻声说:“我们……我们走吧。家里的这些是是非非……我不想管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江寒毫不犹豫地答应,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我都听你的!”
就在这时,何伯轩突然笑嘻嘻地探头进来:“嘿!你俩这是……”他看着搂在一起的妹妹和兄弟,故意拖着长腔,“光天化日,卿卿我我,羞不羞啊?”
“要你管?!”何季蓉猛地推开江寒,一抹羞红飞上脸颊,扭过脸去不理人。
何伯轩也不在意,大喇喇地坐到桌边:“蓉儿啊,爹今天发话了,明天你才能解除禁足,能离开这屋子。所以我想……”他看看江寒,又看看妹妹,“明晚的‘赏月节’家宴一结束,趁着府里人多热闹、乱糟糟的,你们俩就……”他做了个溜走的手势。
何季蓉和江寒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和决心,同时点了下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
何伯轩压低声音继续出主意:“家里后门,你知道在哪吧?出了后门的小巷,一直往前走到头,就是河边。我已经在那儿秘密备好了一条船,会有人接应你们。从咱们家自己的内河密道出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苏州。只要出了城,天高地阔,你们想去哪都行!”
何季蓉还是不放心,问:“那……爹要是追究起来问你,你怎么办?”
“嗨!”何伯轩一脸无所谓,“我就都推给你们俩私奔了呗!他还能真拿我怎样?顶多再关我几天禁闭。反正我又不怕关!”
江寒看着这个为自己和蓉儿真心打算的“大舅哥”,心头一热:“大哥,你真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出去闯荡闯荡?”
何伯轩连忙摆手,笑容里难得地带着点正经:“不行不行。说实话,我也挺想出去看看的,可老头子毕竟上了年纪,家里总得有人照应着。我还是留下来吧。”
何季蓉看着大哥爽朗又带点憨直的样子,心头感动,柔声说:“辛苦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