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指间流沙,无声滑落,转眼已是数十寒暑。
莽莽群山深处,人迹罕至。一片苍翠欲滴的幽深竹林,如同绿色的海洋,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纷争。竹林深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蜿蜒而过,水声潺潺,如同亘古不变的歌谣。溪畔,几间简陋却异常洁净的竹木小庐依水而建,屋顶覆盖着厚厚的、带着岁月痕迹的茅草。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纱般笼罩着竹林与小溪。空气清冽甘甜,带着竹叶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鸟鸣清脆,更添几分空灵幽静。
其中一间小庐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一位白发如雪的老妪,缓缓踱步而出。她身形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袍。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双眼之上,依旧覆盖着一层素净的白绸。绸带边缘,已染上岁月的微黄。她面容平静,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一丝波澜。唯有那几缕垂落在鬓边、在晨风中微微拂动的发梢,依旧呈现出一种与满头银雪格格不入的、深邃而醒目的深紫色,如同凝固的紫罗兰花瓣,诉说着过往的印记。
正是东璃。
她摸索着走到溪畔一方被溪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青石旁,缓缓坐下。动作有些迟缓,却依旧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优雅与从容。
她将怀中那张陪伴了她一生、琴身焦痕宛然的古琴,轻轻横放在膝上。冰凉的琴身触感,是她与这个世界最熟悉也最深刻的连接。
布满皱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冰蚕丝的琴弦。没有刻意挑选曲谱,也没有特定的旋律。她的琴音,仿佛只是竹林风声的延伸,溪水流动的和鸣。音符自然而然地从她指下流淌而出,空灵、悠远、洗尽铅华。
琴技已然超凡入圣。
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竹叶间跳跃,在溪水上流淌,与天地间的呼吸完美交融。时而如清风拂过林梢,时而如细雨滴落幽潭,时而如流云舒卷天际。没有激昂,没有悲怆,只有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澄澈与平和。
然而,这超凡入圣的琴音中,却总在曲终收拨之际,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那寂寥并非刻意营造,而是如同从灵魂深处自然逸散而出,如同月光下竹影的空洞,无声无息,却弥漫整个山谷,让闻者心弦微颤。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指尖。
在琴音流淌的间隙,在她凝神静思的片刻,那苍老的手指总会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几个特定的动作——轻轻勾挑、揉捻、按压着琴弦。每一次,都流淌出三个极其短促、却异常温暖柔和的音符:
温暖、柔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如同冬日暖阳,又似母亲低语。
这旋律碎片,几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数十年来,每日抚琴,这旋律都会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她追寻过它的源头,试图将它补全,却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永远只差最后一步。每一次追寻,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沉、更难以排解的酸楚与一种……永恒的缺失感。
仿佛在追寻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幻影。一个深埋心底、刻入骨髓、却早已在时光长河中彻底湮灭的印记。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几片翠绿的竹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她如雪的白发上,又滑落在她深紫色的发梢边。她微微侧首,仿佛在倾听风的声音,又仿佛在感受那几缕紫色发梢拂过脸颊的微痒。
面容依旧平静无波。只有那无意识重复着温暖音符的指尖,透露出她内心深处那无人能解、也永不消逝的寂寥与追寻。
她缓缓抬起头,覆着白绸的脸,面向着群山深处,药王谷所在的方向。尽管知道那里早已物是人非,尽管知道等待她的只有沉默。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已成为一种融入骨血的习惯。
今日的琴音似乎格外悠长。那三个温暖的音符碎片,也比往日更加清晰,几乎要连成一段完整的、温柔的小调。指尖流淌出的旋律,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仿佛在轻轻梳理着她漫长而孤寂的生命。
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在竹林溪涧间低回婉转,久久不散。
东璃的手指,最后一次无意识地拂过琴弦,那三个温暖音符如同清泉滴落,在寂静的山谷中轻轻回荡。
这一次,当音符落定,她指尖的动作并未像往常一样收回。而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眷恋,在冰冷的琴弦上,极其缓慢地停顿了片刻。
然后,那苍老的头颅,极其自然、极其安详地,微微垂落。
覆着白绸的脸庞,轻轻靠在了那陪伴了她一生、浸染了她血泪与琴音的焦尾琴身之上。
几缕深紫色的发梢,在她如雪的白发间,依旧醒目如初。晨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平静而永恒的剪影。
风,依旧在吹。吹过竹林,吹过小溪,吹动着她鬓边那几缕深紫色的发梢,如同在为这无声的落幕,奏响最后的挽歌。
小庐清溪,空山寂寂。
唯有那仿佛还在山谷间低回萦绕的琴音余韵,和那三个无人能解的温暖音符,仿佛还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守护、关于牺牲、关于愤怒、关于追寻…以及那最终也无法触及、无人知晓的…永恒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