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秀那句淬着毒汁的“没完”和“区副局长调令”,像两块沉甸甸的冰,压在林晚星心头。下午的厂党委会重审,气氛诡异得像暴风雨前的低压槽。李副厂长李为民全程黑着脸,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李文秀更是缺席了会议,据说“身体不适”。最终,在厂长李国栋罕见的强硬态度下,林晚星的名字被重新写在了那张红纸上,贴在了公告栏原先的位置,覆盖了李文秀的名字。
尘埃落定?林晚星捏着那张来之不易的推荐表,上面厂长的签名和鲜红的公章沉甸甸的。然而,胜利的滋味却掺杂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挥之不去的寒意。李文秀父女那怨毒的眼神和未尽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厂里的气氛也微妙起来,祝贺声中总夹着几道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像一只被推到聚光灯下的猎物,浑身不自在。
陆砚川似乎更忙了,回家的时间越发稀少,偶尔回来也是满身疲惫,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冷峻。关于高考名额的事,他只字未提,那道无形的“界限”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林晚星也默契地沉默,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夜以继日的复习中。那张推荐表是通行证,更是她唯一的护身符——只有考出去,才能彻底离开这个旋涡。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上午,林晚星正在车间里和张师傅调试一台新到的数控铣床(虽然是七十年代末的“数控”,精度有限,但在红星厂已是顶尖设备)。车间副主任老李皱着眉头走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
“小林,手头的活儿先放放。”老李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不易察觉的焦躁,“三号实验室那边,新进的那批特种金属材料,做高温蠕变实验,数据对不上号,反复几次了。负责的王工家里老人生病请假了,其他人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厂长点名让你过去看看,务必把问题找出来,这批材料等着下生产线呢!”
“三号实验室?”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陆砚川冰冷的警告——“**看好孩子,少去厂里,尤其是……三号库房附近!**”——瞬间在脑海中炸响!那个靠近厂区西北角、防卫森严、存放着核心材料和进行机密实验的区域,是她绝对的禁区!
“李主任,三号实验室……我……”林晚星下意识地想拒绝,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老李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小林,我知道你有顾虑。但这次……是李副厂长‘强烈推荐’的,说全厂就你对新材料性能把握最准,非你不可。厂长那边……也点了头。” 他话里的未尽之意很明显:这是来自李为民的“敲打”,也是厂长在某种压力下的妥协。
李为民!又是他!林晚星的心沉到了谷底。刚夺了他的面子,报复就来了,还如此精准狠毒地指向了“禁区”!她甚至怀疑,那批材料的“问题”,是否就是李为民设下的陷阱?
拒绝?意味着公然违抗厂部指令,刚到手的名额可能生变,甚至会被扣上不顾生产大局的帽子。去?三号实验室……那个地方本身就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再加上李为民的恶意……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没有退路。为了那张推荐表,为了离开的可能,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明白了,李主任。我这就过去。”
三号实验室位于厂区最偏僻的西北角,是一栋独立的三层灰白色小楼,外墙斑驳,透着一股肃杀之气。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卫兵站岗,进出需要严格登记和检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混合着臭氧和化学试剂的特殊气味。
林晚星在卫兵审视的目光下登记完毕,由一名穿着白色实验服、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领着,走进了阴凉而安静的实验楼内部。走廊空旷,脚步声回响,墙壁上刷着半人高的绿色油漆,一切都显得冰冷而压抑。
她被带到二楼尽头的一间高温实验室。巨大的高温炉正发出低沉的嗡鸣,室内温度明显偏高。几个穿着同样白大褂的实验员正围着一台记录仪,愁眉苦脸地对着几张波动异常的曲线图。
“林技术员,你来了!”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临时负责人的年轻技术员像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上来,“快帮忙看看!这批‘星火三号’合金,做1000小时持久强度测试,刚到700小时,蠕变速率突然异常增大!曲线完全偏离了!我们检查了炉温、加载应力、试样安装,都没发现问题!材料成分报告也是合格的!”
林晚星点点头,压下心头的悸动,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她先仔细查看了实验记录和曲线图,又戴上厚实的石棉手套和防护面罩,凑近观察炉膛内被夹具牢牢固定、在高温下微微发红的合金试样。炽热的空气烤得她脸颊发烫。
“炉膛气氛控制记录呢?”她问。
“在这里,氧气含量、保护气体流量都稳定,符合要求。”技术员递上记录本。
林晚星一页页翻看着,眉头紧锁。从记录上看,确实没有明显异常。问题出在哪里?她绕着庞大的高温炉仔细检查,目光扫过每一根管线、每一个阀门、每一处连接。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水泥地面上,瞬间蒸发。
就在她走到高温炉背面的通风管道下方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通风口!巨大的金属通风管道连接着炉膛后部,负责排出高温废气和维持炉内负压。就在靠近地面、一个不起眼的管道检修口缝隙边缘,她看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粉末!
那粉末非常细小,像是……**糖霜?**
林晚星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前世在研究所的安全培训瞬间涌入脑海!某些特殊的高能炸药,为了增加稳定性和隐蔽性,会混入……糖类物质作为钝感剂和载体!尤其是在高温环境下,糖分受热焦化产生的碳,能成为某些爆炸反应极佳的媒介!
通风口!炉膛!高温!异常蠕变……这些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惊悚的导火索!
这不是材料问题!这是人为破坏!目标很可能就是这台正在进行关键高温实验的设备!甚至……是整个实验室!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比恐惧更快的,是刻在骨子里的应急本能!
“拉警报!疏散!快!”林晚星猛地转身,朝着那几个还在围着记录仪的技术员嘶声大喊!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急切而尖锐变形!
几个技术员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一愣,茫然地看着她,完全没反应过来。
来不及解释了!林晚星一眼瞥见走廊墙壁上那个醒目的、涂着红漆的**手动机械警报器拉杆**!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那是这个年代重要区域必备的紧急装置!
她像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拉响它!让所有人离开!哪怕晚一秒都可能粉身碎骨!
“林技术员!你干什么?!那里不能……” 一个技术员终于意识到不对,惊叫着想要阻止。
太晚了!
林晚星的手已经死死抓住了那冰冷沉重的金属拉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下一拉!
“呜——!!!呜——!!!呜——!!!”
凄厉刺耳、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三号实验楼!如同地狱的丧钟,疯狂地咆哮起来!红色的警灯在走廊天花板上疯狂闪烁旋转,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疏散!所有人!立刻疏散!有爆炸危险!”林晚星用尽力气嘶吼,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
整个实验室楼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从各个房间涌出,惊恐地冲向楼梯!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时刻!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彻底激怒!从林晚星刚刚所在的高温实验室方向猛然爆发!
恐怖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裹挟着灼热的气浪、碎裂的金属、飞溅的混凝土块和滚滚浓烟,瞬间横扫而出!坚固的实验室墙壁像纸糊的一样被撕裂!走廊的窗户玻璃哗啦一声全部粉碎!
林晚星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毁灭性高温的沛然巨力,狠狠撞在她的后背上!
“噗——!” 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剧痛让她眼前一黑,一口腥甜涌上喉咙!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般,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抛飞出去!
完了!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等待着身体砸向冰冷墙壁或地面的剧痛。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
就在她被气浪掀飞的刹那,一个高大、坚实、带着熟悉冷冽气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扑了过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将她狠狠扑倒在地,同时用他宽阔的背脊和整个身体,将她严严实实地覆盖、包裹!
“砰!”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滚作一团!
灼热的气浪、尖锐的碎片、呛人的浓烟瞬间席卷了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林晚星被死死护在身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身体猛地一震!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带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呃…!”
是陆砚川的声音!
林晚星猛地睁开眼,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瞬间涌入鼻腔。她惊恐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陆砚川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冷峻如冰雕的脸此刻苍白如纸,额角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正蜿蜒流下。他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深邃的眼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最让她心脏骤停的是——他后背那件挺括的军装外套,靠近肩胛骨的位置,赫然被撕裂开一个焦黑的口子,边缘还冒着缕缕青烟!布料与皮肉黏连在一起,散发出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
他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了最致命的爆炸冲击和灼热气浪!
“陆砚川!陆砚川!”林晚星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挣扎着想从他身下出来查看他的伤势。
“别……动……” 陆砚川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气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依旧紧闭着眼,身体却像磐石般将她牢牢禁锢在身下,隔绝着外面依旧在簌簌落下的灰尘和呛人的浓烟。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力道大得惊人。
混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
“快!这边!有人受伤了!”
“是陆工!还有林技术员!”
“担架!快叫医生!”
林晚星被七手八脚地从陆砚川身下小心地拉了出来。她顾不上自己浑身酸痛,扑到担架旁。陆砚川已经被小心翼翼地放平,军医正迅速剪开他后背烧焦的衣物。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出来——一片血肉模糊的焦黑,边缘皮肤狰狞地翻卷着,深可见骨!灼伤面积虽然不算特别大,但位置在肩胛骨之间,深达肌层,极其凶险!鲜血混着组织液不断渗出。
“砚川!你怎么样?你说话啊!” 林晚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样子。
陆砚川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听到她的呼唤,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能睁开。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溢出一丝微弱的气息。
混乱中,陈师傅带着几个警卫员冲了进来,脸色铁青。他看到陆砚川的伤势和林晚星狼狈的样子,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可怕。
“封锁现场!所有人不得离开!彻查爆炸原因!尤其是……” 陈师傅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猛地扫向高温实验室的方向,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个通风口!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跳!通风口!糖霜!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初步勘察现场的保卫干事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几片烧得只剩一点边缘的蓝色工装布料碎片,以及一小撮粘在碎片上、尚未被完全烧毁的白色粉末残留。
“陈处!在通风口附近发现的!这布料……像是咱们厂普通工装!这粉末……”保卫干事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陈师傅接过证物袋,只看了一眼,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混乱的人群和弥漫的硝烟,死死锁定了刚刚闻讯赶来、站在人群外围、脸色煞白如鬼的李副厂长——李为民!
李为民接触到陈师傅那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绝望。
林晚星顺着陈师傅的目光看去,心头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李为民……真的是他?!为了报复,他竟然丧心病狂到在存放核心材料的实验室制造爆炸?!
担架上的陆砚川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昏迷中,眉头痛苦地蹙紧,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在梦中也要抓住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浓烟在无声地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阴谋的味道。陈师傅拿着证物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蓝色的工装碎片和残留的白色粉末,像无声的控诉,指向一个令人胆寒的可能。而李副厂长那惊恐绝望的表情,几乎等于不打自招。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几乎凝固的对峙中——
“不……不是我!” 李为民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像是濒死的困兽,他挥舞着手臂,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周围,仿佛在寻找救命稻草,“有人陷害我!一定是有人陷害我!是林晚星!对!是她!她发现了通风口有问题,故意引爆炸药嫁祸给我!她想除掉我!她想抢走……”
他的指控歇斯底里,毫无逻辑,却像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引爆了现场压抑到极点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