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王府,似乎与往常一样寂静,却又处处透着不同。
墨骁珩在虞怀瑾的搀扶下,于庭院中缓慢行走。他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双腿如同灌铅,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旧伤,带来钻心的痛楚。但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只将全身大半重量倚在身旁女子看似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肩膀上。
虞怀瑾也不多言,只稳稳地扶着他,目光沉静,偶尔在他步伐不稳时,稍稍用力。
“慢些无妨,今日比昨日多走了五步。”她的声音温和,像春日融化的雪水,悄然浸润着他因疼痛而焦躁的心。
墨骁珩从鼻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习惯了用冷漠掩饰脆弱,唯独在她面前,这层面具总是不那么牢固。
就在这时,管家福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院子,平日里最重规矩的老人,此刻激动得满面红光,连帽子歪了都顾不上扶。
“王爷!王妃!大喜!天大的喜事啊!”福伯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二公子!二公子他在京郊大比,夺了魁首!赢了头名!”
虞怀瑾脸上立刻绽开毫不意外的欣慰笑容,扶着墨骁珩的手微微紧了紧,低声道:“看,我说什么来着?云锋定能一鸣惊人。”
墨骁珩脚步一顿,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嗯。”
福伯却还没说完,他喘着大气,声音又拔高了一度,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有!还有!陛下……陛下派了高公公亲临大比,传了口谕,让二公子御前献技!高公公回宫前,代陛下亲口褒奖,说……说‘虎父无犬子,墨卿有后矣’!”
“虎父无犬子,墨卿有后矣!”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庭院。
虞怀瑾清晰地感觉到,手下扶着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她侧头看去,只见墨骁珩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送到唇边,饮了一口。他脸上依旧如同冻住的寒冰,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总是蕴含着风暴与死寂的眼眸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冲撞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河面下终于涌动了春潮,那潮水是滚烫的,带着骄傲,带着追忆,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归于一种近乎沉重的平静。
他放下茶杯,只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对虞怀瑾说,还是对自己说:
“赵磐……倒是说了句实话。”
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评价今日的天气,可那其中蕴含的千钧之重,只有贴近他、感受着他微微颤抖手臂的虞怀瑾才能明白。这句来自九五之尊的肯定,不仅仅是对墨云锋的褒奖,更是对他墨骁珩半生戎马、一身伤痕的认可,是对墨家将门风骨不灭的宣告!
“好!好!太好了!”虞怀瑾笑容愈发灿烂,她轻轻拍了拍墨骁珩的手臂,“王爷,我们该为云锋好好庆贺一番。福伯,吩咐下去,府里所有人,这个月月钱加倍!”
“是!是!老奴代大家谢王妃赏!”福伯喜不自胜,抹着眼角退了下去,急着去宣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几乎是前后脚,府门外原本冷清的街道,开始有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先是几个穿着体面的小厮,捧着拜帖,小心翼翼地叩响了王府那扇许久未曾被频繁敲响的朱漆大门。
门房老张打开门,有些诧异地看着来人。
“这位爷,小的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恭贺贵府二公子军中夺魁,得陛下亲口赞誉!这是我家老爷的名帖,聊表敬意。”为首的小厮笑容满面,态度恭敬得不得了。
老张接过名帖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竟是吏部一位五品郎中!要知道,自从王爷重伤,战王府门庭冷落已久,莫说五品官,就是七八品的小官,也少有主动登门的。
这还只是开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接二连三又有几拨人到来。有武将家眷派来的婆子,送来贺礼,言语间满是结交之意;有清流文官府上的管家,送上精心挑选的笔墨纸砚,说是给大公子墨云辰“案首之喜”的迟来贺仪;甚至还有几位素无往来、却颇有名望的勋贵之家,也遣人送来了象征性的礼物。
原本门可罗雀的战王府门前,竟一时车马络绎,虽比不得鼎盛时期,但那久违的热闹与人气,却像温暖的春风,吹散了笼罩在府邸上空的沉沉暮气。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王府的每个角落。
墨玉琳正在自己房里对着一幅绣品发脾气,针脚歪歪扭扭,她越看越烦。贴身丫鬟急匆匆跑进来,眉飞色舞地禀报了侄子墨云锋夺魁和陛下褒奖的消息。
“真的?!”墨玉琳猛地站起身,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瞬间阴转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云锋太厉害了!还有陛下……天啊!我们王府……我们王府是不是又要……”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一把扔掉手里的绣绷,“快,快去嫂嫂那儿!我要去听听还有什么好消息!”
她如今是真心实意地佩服虞怀瑾,这句“嫂嫂”叫得心甘情愿。
墨云柔的小工坊里,她正对着一批新到的珠串和布料比划,小脸上全是专注。听到丫鬟带来的消息,她先是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偶尔经过的、面带喜色的下人,听着前院隐隐传来的喧闹声,轻轻抿了抿嘴唇。她想起母亲虞怀瑾对她说过的话:“云柔,你很好,你的眼光独到,心思灵巧,将来定有大出息。”如今二哥凭武艺赢得了荣耀,大哥凭学问获得了功名,她……她也一定要把自己的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绝不给他们丢脸!小姑娘的心里,悄然埋下了一颗更加坚定的种子。
而此刻,在王府的书房内。
墨云辰放下手中的书卷,听着外面隐约的喧闹,走到窗边。他比弟弟妹妹更明白“陛下亲口褒奖”和“门庭若市”背后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荣耀,更是战王府重新回到权力视野中心的信号。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胸腔里激荡的情绪,有自豪,有压力,更有无穷的动力。他转身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书,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文路,他必须走得更稳,更远。
虞怀瑾扶着墨骁珩在廊下坐下,看着府中下人虽忙碌却洋溢着喜悦的脸庞,看着偶尔被引进来、态度恭敬的访客家仆,她轻轻笑了。
“王爷你看,”她声音柔和,“这府里的生气,总算回来了。”
墨骁珩的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拜帖和礼物,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不过是些见风使舵之徒。”
虞怀瑾却不以为意,笑道:“世间人情冷暖本是常事。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他们肯来‘添花’,便证明我们王府,又有了让人不得不重视的‘锦’。这是云锋、云辰他们自己挣来的脸面,我们该高兴。”
墨骁珩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女子温婉的侧颜在廊下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睿智。他不得不承认,她总是能一眼看透本质。是啊,这门楣的光彩,不是靠他这残破之身,也不是靠祖上余荫,而是靠他的儿子们,靠她……一点点亲手挣回来的。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冰封的心湖,似乎又裂开了一道细缝。
而与战王府这派逐渐复苏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府书房那几乎要凝结成冰的低气压。
谢长卿听着心腹带回的、比外面流传版本更为详细的消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的紫毫笔被捏得死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御前献技……陛下亲口褒奖……虎父无犬子……”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魁首……墨云锋……”
文有墨云辰院试案首,名声已起;武有墨云锋军中夺魁,御前挂名,荣耀加身!再加上那虞怀瑾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战王府那些不起眼的产业也开始日进斗金……
谢长卿胸口堵得发慌。这战王府,哪里是要崛起?这分明是要文武商三途并进,势不可挡!想他谢家,自他“娶”了虞怀姝后,看似风光,实则步步维艰,父亲对他这庶子始终心存疑虑,官场上也屡屡受挫,预期的助力迟迟未见踪影。反观那被他弃如敝履的战王府,竟在他眼皮子底下,焕发出了如此刺目的生机!
这让他如何能忍?!
“墨云锋……虞怀瑾……”他眼底翻滚着嫉恨与狠厉,“你们休要得意得太早!”
他猛地将手中的笔掷在桌上!
“咔嚓”一声,上好的狼毫笔杆应声而断,饱蘸的墨汁溅得到处都是,污了刚刚写好的、准备用来疏通关系的奏章草稿。那淋漓的墨迹,如同他此刻阴鸷的心境。
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立刻、马上与林侍郎敲定那个计划!绝不能让战王府,再这般风光下去!墨云锋今日得到的荣耀,他日必要其十倍、百倍地偿还!
谢长卿盯着那团污浊的墨迹,眼神冰冷刺骨。
京郊大营的喧嚣已然散去,但“虎父无犬子”的赞誉,却如同最耀眼的光环,笼罩在战王府的上空。王府门前那重新变得熙攘的车马,清流文官与武将家眷主动递来的拜帖,无一不在宣告着一个事实——
战王府的门楣,正因新一代的成长与光芒,而重新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那曾经被世人嘲笑的“烂摊子”,如今已成了京城权贵圈中,谁都无法再忽视的存在。而这,仅仅只是开始。潜藏在暗处的波澜,与照耀在明处的荣光,共同交织成了战王府崭新的命运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