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晓娥把最后一张工业券夹进票证账册时,指腹蹭过纸页上“1965年3月”的字样,指尖微微发紧。窗外的蝉鸣刚起,院里就传来贾张氏的大嗓门,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盆里。
“娄家丫头!我家棒梗说你昨天给了槐花块水果糖?凭啥不给我家棒梗!”
娄晓娥合上册子,金属搭扣“咔嗒”一声锁上。她转身时,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轻响,正好盖过贾张氏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张大妈。”她站在屋门口,手里还捏着账册的边角,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您是说前天下午?槐花发烧没胃口,那是医生让给的‘药用糖’,药房买的,凭票换的。”
贾张氏往门框上一靠,胳膊上的肥肉挤成一团,眼神往屋里瞟:“啥药用糖?我看就是你偏心!我家棒梗昨天瞅着槐花吃,馋得直哭!”
娄晓娥低头翻开账册,翻到“医疗票”那页,用指甲点了点其中一行:“3月12日,用两张工业券换医疗票一张,购药用糖两块。”她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您要是不信,能去药房查。再说——”她顿了顿,视线扫过贾张氏身后,棒梗正扒着门框,嘴角还挂着没擦的鼻涕,“棒梗要是想吃,我这儿有块粗粮糖,是我妈单位发的,您拿好。”
她从兜里摸出块油纸包着的糖,递过去时故意让油纸蹭过贾张氏的手。贾张氏果然像被烫似的缩回手,嘴里骂骂咧咧:“谁稀罕你的破糖!我看你就是故意气我!”但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块糖,脚底下没动。
娄晓娥把糖塞给棒梗,指尖触到孩子黏糊糊的手心,胃里微微发紧。但她没抽手,反而轻声问:“棒梗,下次想吃糖,跟我说,要是家里有多余的,能给你留一块。但不能抢别人的,知道吗?”
棒梗含着糖点头,含糊不清地应着。贾张氏见状,脸上有点挂不住,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路过傻柱门口时故意提高嗓门:“有些人啊,拿着资本家的架子,给块糖还当赏人呢!”
娄晓娥没接话,只是看着棒梗跑远的背影,直到那点灰扑扑的衣角拐进拐角,才低头看自己的手心——那里沾了点棒梗的鼻涕,她掏出手绢擦了三遍,直到绢子上留下浅灰的印子。
“晓娥。”秦淮茹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吓了她一跳。回头时,看见秦淮茹手里端着个空碗,碗边还沾着点米汤印子。
“秦嫂子。”娄晓娥往后退半步,账册的边角硌在腰侧,像块小小的盾牌。
秦淮茹笑得眉眼弯弯,往她屋里瞅:“刚听贾大妈吵吵,没吓到你吧?”她把碗往身后藏了藏,“我家小当说,你给棒梗糖了?你可真是心善。”
娄晓娥扯了扯嘴角:“孩子而已。”
“可不是嘛。”秦淮茹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其实吧,我是来问问,你那儿有多余的细粮票吗?小当今天说想吃白面馒头,我家粮本上的细粮这个月用完了。”
娄晓娥翻开账册,指尖划过“粮食票”那页,声音平得像块石板:“我家细粮票刚够我妈煮粥,她胃不好。不过——”她顿了顿,视线落在“粗粮票”那栏,“有两张玉米票,能换三斤玉米面,您要么?”
秦淮茹的笑僵在脸上,手不自觉地绞着围裙:“玉米面对孩子不好……”
“那真不巧。”娄晓娥合上册子,搭扣再次响起,“我家账上就这些票,您也知道,我爸妈身子弱,票证得省着用。”
秦淮茹还想说什么,傻柱突然从屋里冲出来,手里举着个白面馒头,看见娄晓娥就喊:“晓娥,刚蒸的,给你!”他跑近了才看见秦淮茹,手忙脚乱地把馒头往身后藏,“秦姐你咋在这儿?”
娄晓娥看着傻柱背后露出的馒头边,突然笑了,眼角弯出浅浅的纹路:“傻柱哥,你家细粮不是早用完了吗?”
傻柱脸一红:“是……是一大爷给的!”
秦淮茹赶紧打圆场:“是我让傻柱给你送的,快拿着吧晓娥。”
娄晓娥却后退半步,账册在臂弯里晃了晃:“不用了,我妈刚熬了小米粥。”她抬头时,正好看见秦淮茹偷偷掐了傻柱一把,傻柱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作声。
“对了秦嫂子,”娄晓娥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亮些,“昨天我去供销社,看见公告栏上写着‘细粮票可凭工作证申请额外配额’,您家傻柱不是刚评上先进吗?能多领半斤呢。”
秦淮茹的脸瞬间白了,捏着围裙的手紧得发白。傻柱在旁边挠头:“有这事儿?我咋不知道?”
“得自己去办。”娄晓娥转身往屋里走,手放在门把上时回头,“傻柱哥,您要是没空,我下午去供销社交账,能帮您带申请单。”
傻柱眼睛一亮:“真的?那太谢谢你了晓娥!”
娄晓娥没应声,只是轻轻关上门。门板合上的瞬间,她靠在门后滑坐到地上,账册从怀里滑出来,摊在膝头。她盯着“细粮票”那页上的红色批注——“3月10日,秦淮茹借细粮票半斤,未还”,指尖在那行字上反复摩挲,直到纸页起了毛边。
窗外,傻柱正兴高采烈地跟秦淮茹说:“我就说娄家丫头是好人吧!”秦淮茹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哑,像被风吹破的纸。
娄晓娥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翻开账册的空白页,提笔写下:“3月15日,傻柱先进奖细粮票半斤,预计17日到账。备注:可抵秦淮茹欠款半两。”
笔尖在“半两”那里顿了顿,又添了个小括号,里面写着“利息”。她看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刚才贾张氏骂骂咧咧的背影,嘴角慢慢勾起点弧度——这院里的账,总得一笔一笔算清楚才行。
蝉鸣又响起来,比刚才更密了些。娄晓娥把账册锁进柜子,转身去厨房给母亲盛粥。瓷碗碰到灶面的轻响里,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冤大头,谁爱当谁当,反正她不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