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晓娥指尖捏着那支磨得发亮的钢笔，笔帽上的镀金已经斑驳。账本摊在膝头，许大茂的名字被她用红墨水圈了三个圈，墨迹晕开，像三朵丑陋的霉斑。
“晓娥，真要这么记？”娄母端着碗小米粥走进来，热气模糊了镜片，“许大茂再浑，也是院里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娄晓娥没抬头，钢笔在“红糖掺沙坑骗二傻子”后面画了道粗线，笔尖戳得纸页发颤：“妈，您总说‘吃亏是福’，可这亏吃到要蹲班房的份上，福在哪呢？”她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红墨水，像落了只红蚂蚁，“前天二傻子爹妈来道谢，他娘握着我手哭，说那孩子拉得脱了相，再晚送医就危险了——您说，这亏我能咽？”
娄母把粥碗往桌上放，瓷碗磕在桌面“当”地一声：“可你把账记得这么细，是打算……”
“打算让他知道，欠的总得还。”娄晓娥翻开新一页，钢笔在顶端写下“贾张氏”三个字，顿了顿，又添了个括号，里面注上“秦淮茹婆婆”。她想起今早撞见贾张氏往秦淮茹篮里塞野菜，嘴里念叨着“傻柱那饭盒里的肉，你得想法子多夹点回来”，笔尖不由得重了几分，纸页被划破个小口。
正写着，院门外传来秦淮茹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亲昵：“晓娥在家吗？我蒸了窝窝头，给你家送两个。”
娄晓娥迅速合上账本塞进炕缝，钢笔往褥子底下一藏，动作快得像阵风。等她撩开门帘，秦淮茹已经站在院里，手里的竹篮里放着四个黄澄澄的窝窝头，蒸腾的热气裹着玉米面的香味扑过来。
“刚出锅的，趁热吃。”秦淮茹笑得眼尾堆起细纹，目光却在娄晓娥身后扫了一圈，“阿姨也在啊，正好，我妈总说晓娥你手巧，让我来问问，那毛衣的花样咋织才好看。”
娄晓娥接过竹篮，指尖触到窝窝头的温热，心里却清明得很——秦淮茹哪是来学织毛衣的，怕是听说许大茂被罚款的事，来探口风的。她侧身让秦淮茹进屋，故意把脚步放重，炕缝里的账本被震得往里滑了滑。
“想学啥花样？”娄晓娥往炕沿上坐，顺手把竹篮往离炕远的桌子上推，“我这儿有本旧花样书，是我姑母留的，上面有几种牡丹纹挺好看。”
秦淮茹的视线果然跟着竹篮移到桌子上，手指绞着围裙带子，笑盈盈地说：“啥花样都行，主要是想给槐花织件小坎肩，她总说冷。”说着，突然压低声音，“晓娥，我听说……许大茂被街道办罚了？还挺多？”
娄晓娥假装翻找花样书，指尖在书脊上慢慢划过，心里飞快地盘算——直接说，显得刻意；不说，秦淮茹指不定又去跟傻柱念叨，反倒添是非。她抽出一本蓝布封皮的旧书，书页哗啦啦响：“罚没罚我不知道，不过前儿见他跟王干事吵，说啥‘沙子是风吹进红糖里的’，王干事脸都气红了。”
“还有这事？”秦淮茹瞪大了眼，惊讶里掺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那他也太浑了，沙子哪能凭空钻进糖里……”
“谁知道呢。”娄晓娥翻开书，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牡丹纹，花瓣得用反针挑，才显得立体。”她指尖点在书页上，力道不轻，像是在强调什么，“就像这织法，一针是一针，偷不得懒，错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秦淮茹的目光在花样上打了个转，又绕回来：“晓娥，你说这事……会不会连累院里评先进啊？我家槐花还等着领小红花呢。”
娄晓娥抬眼时，正撞见她眼里的算计——既想打听清楚，又想把自己摘干净。她突然觉得好笑，合上书：“秦嫂子，先进不先进，看的是实在事。你家槐花帮聋老太太拾柴火，这事全院都瞧见，哪会因为别人的错受影响？”她顿了顿，故意往炕的方向瞥了眼，“倒是有些人，总想着走捷径，最后栽了跟头，也是自找的。”
秦淮茹的脸僵了下，随即又堆起笑：“你说得是。”伸手要去翻书，“我再看看别的花样……”
“啪嗒”一声，炕缝里的账本没藏稳，滑了半截出来，红墨水写的“贾张氏”三个字露在外面。娄晓娥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伸手去够：“这破账本，总往下掉。”
秦淮茹的视线像黏住了似的，盯着那三个字：“你还记账呢？”
“瞎记着玩的。”娄晓娥把账本往炕里塞，手指压住纸页上的破口，“记着谁借了我家酱油，谁拿了我妈半尺布票，省得回头忘了。”她抬头时，正好对上秦淮茹闪烁的眼神，突然补了句，“上次借你家的那碗醋，我可记着呢，改天还你瓶新的。”
秦淮茹的笑瞬间变得不自然，手忙脚乱地摆手：“这点小事还记啥……我该回去了，槐花还等着我做饭呢。”说着抓起竹篮就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傻柱说晚上炖肉，让你家也过来搭个伙。”
娄晓娥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勾了勾。刚才秦淮茹盯着账本的样子，活像看见骨头的狗——她八成是以为，那账本里记着院里所有人的“小辫子”。
“这就走了？”娄母从里屋出来，看着空了的门口，“我还想留她尝尝新腌的酱黄瓜呢。”
“留不住的。”娄晓娥把账本从炕缝里抽出来，摊开在膝头，钢笔在“秦淮茹”三个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她心里的算盘打得比我这账本还清楚，知道再待下去，该轮到我问她‘傻柱的肉哪来的’了。”
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晕开个小点。娄晓娥想起刚才秦淮茹围裙上沾的猪油印——傻柱单位发的肉票，上周才刚领，按日子算，今天该是炖肉的日子。可她刚才那语气，倒像是傻柱特意为了请娄家才炖的肉，这份“好意”，来得未免太巧。
“妈，晚上去傻柱家搭伙不？”娄晓娥突然抬头，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娄母愣了：“你不是不爱凑那热闹吗？”
“以前是不爱，现在觉得，有些账，得在饭桌上算才清楚。”娄晓娥把账本合上，钢笔别回衣襟扣眼里，站起身时，红墨水晕染的那页正好贴在腰侧，像块发烫的印记，“比如，傻柱那肉，是不是又用了公家的煤炉炖的？还有贾张氏，会不会又借着‘帮忙’的由头，把肉往自家碗里扒拉？”
她走到院里，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身上，暖融融的。远处传来傻柱哼着跑调的京剧，混着贾张氏骂骂咧咧的声音，娄晓娥突然觉得，这院里的日子，倒比账本上的字有趣多了——每一笔算计，每一次装傻，都藏着点让人忍不住想戳破的滑稽。
“走，妈，去尝尝傻柱的手艺。”她拽起娄母的手，指尖带着点红墨水的凉意，“顺便让某些人看看，我娄晓娥的账本，可不是光记着吃亏的。”
娄母被她拉着走，脚步踉跄着笑：“你这孩子，咋突然转了性子……”
“不是转性子。”娄晓娥回头时，阳光正好落在她睫毛上，红墨水的痕迹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是想明白了，光躲着没用，得笑着把该要的拿回来。”
院门口的槐树下，秦淮茹正和傻柱说着什么，看见她们出来，俩人的笑声突然停了，像被掐断的磁带。娄晓娥笑得更坦然了，拽着娄母径直走过去，声音清亮得很：“傻柱哥，听说你炖肉了？我可带着我妈来蹭饭了，得多给我盛两勺啊！”
傻柱挠着头嘿嘿笑，手却不自觉地往灶台后面藏了藏——娄晓娥眼尖，瞥见那黑黢黢的炉口，正是公家食堂淘汰的旧煤炉。而贾张氏，已经端着个空碗，踮着脚往灶台边凑了。
娄晓娥的指尖在衣襟下轻轻敲着，心里的账本又翻开了新一页：傻柱，私用公家煤炉；贾张氏，蹭饭未遂（预备）。墨水在心里洇开，这一次，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