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东南角的采薇苑,自从柳玉容被禁足后,便成了府中最冷清的角落。院里的芭蕉叶被秋霜打得蔫黄,残破地垂挂着,像一袭无人问津的破败裙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泥土与腐叶混合的阴湿气味。
柳玉容就坐在这片萧索之中,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正对着一方素白的帕子出神。帕子上,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已初具雏形,花瓣层层叠叠,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这曾是她引以为傲的技艺,是她装点贤良淑德门面的利器。
可如今,每落一针,都像是在刺自己的心。
中馈大权旁落,苏哲的冷遇,下人们避之不及的眼神……这一切都像无形的荆棘,将她捆得密不透风。她所有的体面,都随着苏浅月那个小贱人一步步登高,而被撕得粉碎。
“夫人,该用午膳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老妇人端着一个简陋的木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这是桂嬷嬷,柳玉容从娘家带来的老人,也是这采薇苑里唯一还肯对她俯首帖耳的人。
柳玉容眼皮都未抬一下,目光仍旧胶着在那朵芍药上。托盘里只有一碗糙米饭,一碟水煮青菜,连半点油星子都看不见。她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想当初,她执掌相府,苏浅月姐弟俩的吃穿用度,比这还要不如。真是天道好轮回。
可她不信命,更不信什么天道。她只信,人若犯我,我必百倍奉还。
一想到昨夜的厌胜之术,她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怨毒便又翻涌上来。她仿佛已经看到,远在青州的林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官,正被病痛折磨,形容枯槁,最终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这一切,只是个开始。下一个,就该轮到苏浅月了。
她正沉浸在这恶毒的快意中,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由远及近,打破了采薇苑死一般的沉寂。
“皇后娘娘懿旨——”
一个尖细的嗓音,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柳玉容的幻想。她霍然抬头,握着绣花针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针尖深深扎进了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落在洁白的帕子上,恰好点在那朵芍药的花心,像一抹不祥的胭脂。
她还来不及反应,院门便被推开。几个穿着内务府服饰的太监,簇拥着一个领头太监,鱼贯而入。他们手中捧着一叠叠光彩夺目的托盘,上面是锦缎、狐裘、参茸、玉器,那奢华的光芒,晃得这阴暗的院子都亮了几分。
领头的李公公满脸堆笑,那笑意却油滑得像抹了猪油,半点不达眼底。他清了清嗓子,那尖细的嗓音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每个字都像在公开行刑。
“相府柳夫人接旨。皇后娘娘说,近来天寒,念及夫人身子弱,又是长辈,恐您衣衫单薄,易染风寒。特命奴才送来蜀锦六匹,上造狐腋裘两件,长白山老参一盒,和田暖玉一对。娘娘还说,您是相府的脸面,亦是她的长辈,万万要保重身体,切不可因府中俗务操劳,亏待了自己。”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关怀备至。
“孝心”、“长辈”、“脸面”、“保重身体”。
每一个词,都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柳玉容的心上。
这是何等的羞辱!
苏浅月这是在告诉全天下,她柳玉容如今就是一个需要晚辈“施舍”才能体面过冬的弃妇!她用最华丽的赏赐,来凸显自己的“仁德”与“孝顺”,同时将她柳玉容的落魄与无能,昭告于众。
院门口,已经围了些探头探脑的下人,他们交头接耳,目光里满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柳玉容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血气翻涌,几乎要呕出来。她死死地掐着掌心,那根绣花针已经完全没入了皮肉,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夫人,还不快谢恩?”李公公见她僵着不动,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了一句,眼底的轻蔑一闪而过。
桂嬷嬷慌忙跪下,用力扯了扯柳玉容的衣角。
柳玉容身子一颤,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弯下那曾经高傲的膝盖,屈辱地跪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罪妇……谢皇后娘娘隆恩。”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李公公满意地笑了,一挥手,让小太监们将东西放下,自己则捏着兰花指,状似关切地多说了一句:“夫人可得好生将养着。娘娘说了,您若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她这做晚辈的心里可过意不去。这宫里的太医,随时都能过来给您请脉呢。”
说完,他便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那阵仗来得有多喧哗,走得就有多张扬。
直到那阵脚步声彻底消失,柳玉容还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干的石像。
“夫人,快起来,地上凉。”桂嬷嬷想去扶她。
“滚开!”
柳玉容猛地一甩手,嘶吼出声。她抬起头,双目赤红,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狰狞与扭曲。她死死地盯着那些华美的赏赐,蜀锦的光泽、狐裘的柔软,在她眼里都变成了最恶毒的嘲讽。
她踉跄着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抓起那件雪白的狐腋裘,拼命地撕扯。可那上好的皮毛坚韧无比,任她用尽全力,也只能扯下几撮白毛。她又扑向那些锦缎,将它们狠狠地掼在地上,用脚去踩,去碾。
“苏浅月!苏浅月!”她疯了一般地尖叫,声音凄厉得像夜枭,“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桂嬷嬷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上前。
柳玉容发泄了一通,终于耗尽了力气。她瘫倒在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中不再是疯狂,而是淬炼到了极致的、冰冷的恨意。
捧杀?
苏浅月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让她屈服,让她变成一个笑话?
她错了。
这只会让她更清醒地认识到,她们之间,早已是你死我活。
良久,她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走到桂嬷嬷面前,将她扶起,声音低沉而清晰:“嬷嬷,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老奴……老奴跟了夫人三十年了。”
“好。”柳玉容点点头,“我待你如何?”
“夫人待老奴恩重如山。”桂嬷嬷颤声道。
柳玉容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那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一件事?一件……可能会掉脑袋的事。”
桂嬷嬷浑身一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老奴的命是夫人给的,只要夫人一句话,老奴万死不辞!”
柳玉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阴冷而诡异。
她转身回到房里,从一个早已废弃的首饰匣的暗格里,取出一枚小小的、刻着奇特花纹的竹哨。这是当年,她与宁王府私下联络时,对方留下的信物。赵承虽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在京中盘踞多年,不可能没有留下后手。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在烛火上烧了烧,然后用簪尖在自己的手臂内侧,烫下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烙印。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桂嬷嬷身边,附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吩咐着。
“……去城西的‘三不管’地界,找一个叫‘鬼手’的瘸子,把这个给他看。”她将那枚竹哨塞进桂嬷嬷的手心,“告诉他,相府故人,求见‘影子’。”
桂嬷嬷将那冰凉的竹哨紧紧攥在掌心,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知道,“影子”是当年宁王麾下最神秘、最狠辣的一支暗棋,专门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夫人这是要……
柳玉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冷道:“苏浅月想让我死,我偏要活着。不但要活着,我还要看着她,从那高高的凤位上,狠狠地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当天深夜,一个佝偻着背、提着一篮子脏衣服的老妇人,趁着夜色,从相府的角门悄悄溜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采薇苑内,柳玉容坐在灯下,重新拿起了那方染血的白帕。她没有理会指尖的伤口,而是捻起一根黑色的丝线,在那朵血色花心的芍药旁边,一针一线地,绣上了一条盘绕着的、吐着信子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