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竹编坊的篾凳前,指尖刚触到那截青竹篾,就猛地缩回——往年的篾身该是润得能映出人影,此刻却裂着蛛网状的细纹,像被谁拿指甲狠狠掐过。篾堆旁的竹匾蔫头耷脑躺着,编到一半的竹篮歪在角落,竹丝结着团,沾着霉斑,像被雨水泡烂的旧书页。他掀开竹柜上的蓝布,最顶端的竹编蝈蝈笼落了层薄灰,笼身的镂空花纹早被虫蛀得残缺,像被岁月啃剩的月光。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竹篮从巷口跑来,胶鞋踩在青石板上作响,李婶说灶上的竹篾不够编蒸笼了!今早我去竹编坊取篾,那竹匾卡了壳,您闻闻这竹丝——她把篮往石桌上倒,潮得能拧出水!
韩林拾起缕竹丝,放在鼻端轻嗅,果然有股霉味,像埋了半冬的旧竹席。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竹堆下的碎篾,竟从篾缝里翻出半枚竹戒指——是阿公的阿公传下来的,戒面刻着竹报平安,小时候他总爱趴在竹案上看阿公戴,阿公说:这戒指跟着我编了五十年竹器,等阿林长大成家,就传给你媳妇。
是竹魂散了。老龟从竹编坊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竹屑,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嘉庆十八年见过这阵仗。那年清明,村西的老竹编坊哑了,后来是村南头的篾匠用新竹养了百日,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竹篮,那竹魂的栖身地,就在这竹编坊地下的暗河里。
竹编坊的裂痕
暗河在竹编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竹魂的魂息弱,得顺着篾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绿,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青苔蚀成了焦黑的碎末。
这是竹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竹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你阿婆给你编竹蜻蜓,竹编坊的张阿公送了根细竹篾。你举着蜻蜓跑,摔进了竹堆里,竹篾扎了满手,张阿公用口水给你舔伤口,说竹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竹亲,竹就给你暖......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阿婆病了,他天没亮就往竹编坊跑,想帮张阿公破篾。竹篾硬得像根铁条,他劈两下就哭,张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竹要慢慢破,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脸上的泪,继续劈,竹篾渐渐软了,泛着青润的光,张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编出比阿公还俊的竹器。
竹编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切割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羽绒服,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竹编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竹制品厂,能赚咱村一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设备!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竹编残片往人堆里挤,胶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竹编坊是竹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竹编坊的竹架上,一声,架上的竹筛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竹筛是他阿公阿婆结婚时置的,竹篾编得密得能筛米,阿婆说:这筛子跟着我筛了三十年粮食,等阿林娶媳妇那天,就传给你媳妇筛喜糖。此刻竹筛裂了,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绿,顺着竹篾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绿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三十年,编竹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竹编坊养了多少年人?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编竹,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竹筛,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竹编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竹编坊里有我阿婆的竹蜻蜓,她年轻时嫁过来,张阿公给她编了对竹蝴蝶,说这竹越编越韧,像咱们的日子;有我爹的竹背篓,他十六岁跟着张阿公上山砍竹,背篓里总塞着给我带的野山楂;有我娘的竹饭篓,她嫁过来那天,张阿公用新编的饭篓给她盛了碗竹荪汤,说新媳妇的饭篓,得装得下全家的福......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艾草香吗?不,是张阿公煮的竹沥汤,是我阿婆每年清明给娃娃们熬的竹米粥。你拆了这竹编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跳房子,张阿公给我编过竹青蛙......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竹编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竹筛比背景板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切割机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竹信的重生
清明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细碎的声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竹篮,篮里盛着半卷青竹篾,篾片上还沾着晨露。篮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竹魂醒了,张阿公说请您去竹编坊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槐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霜花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青石板路往竹编坊走,远远就听见的声响——原本寂静的竹编坊里竟传来了破篾声,沙沙沙沙的,像有人在跟竹篾说体己话。
竹编坊的后窗外,站着个穿靛蓝粗布衫的老人。他腰间别着竹刀,手里攥着把竹篾,鬓角的白发沾着竹屑,正是昨夜地窖里见到的竹魂。
成功了。他轻声说,竹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竹编坊的竹篾,会比从前更韧,更亮。
韩林走近,见他脚边放着段新竹篾,篾身泛着青润的光,凑近些能闻见清冽的竹香。竹魂抬手,指尖拂过地窖的裂缝,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竹编坊铺展开来,高的竹棚、矮的竹案、挂竹旗的木架,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落在人间。竹编坊边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老槐树下,有戴蓝布围裙的阿公教孩童破篾,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捡竹屑,笑声惊起一对麻雀。
这是我记忆里的竹编坊。竹魂笑了,六十年前,张阿公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竹编坊。后来他嫁去南庄,走前把我托付给你阿公。你阿公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竹编坊,直到他去年冬天......
阿公是在等您回来。韩林说,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替我看顾着竹编坊,等竹魂回来的那天,替我给你张阿公磨块好砚台
竹魂的眼眶泛起水光:你阿公磨的砚台,我还收在地窖的暗格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小桃儿举着个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摘的野笋:先生!张阿公说,今早的野笋能编出最俊的蛐蛐笼!她把篮往石桌上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大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野笋上还沾着白霜,笋衣的青黄里透着亮,像撒了把碎玉。他伸手接住根野笋,轻轻一剥,脆嫩的笋肉在指缝间散开,像极了小时候张阿公编蛐蛐笼时,满屋子都是的那种鲜。
这是...竹信的信。老龟从梁上爬下来,龟壳上沾着新竹篾,这野笋是用养出来的,比往年更嫩。他舀了碗山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是地脉的甜。
韩林接过碗,泉水入口清冽,带着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竹魂说的话:竹不是草,是天地的骨;春不是暖,是生命的醒。原来所谓,从来不是季节的开始,是天地的馈赠,是世世代代攒下的希望。
原来这就是竹魂。小桃儿轻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竹屑,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天不是突然暖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阿婆编的竹篾,要等够日子才最韧。
尾声·竹韵长
傍晚时分,竹编坊的灯笼全亮了。张阿公的竹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守着竹案,手起手落间,竹篾在案上翻成竹浪,竹香像白雾般漫出来。老木匠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雕的竹轮扣,扣上刻着竹报平安纹,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这扣能装在竹轮上,以后谁要是学编竹,就来我这讨个。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桃儿举着竹刀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粗布衫,发辫上别着野笋编的花,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清明是踏青的日子,那我要给竹编坊里的小竹魂写封信,告诉它们竹青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清明到,竹魂醒,新篾满坊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竹编坊边的麻雀。韩林望着远处的竹编坊,那里的灯火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清明,这些竹香会漫过更多的屋檐,暖更多的心,护更多的人。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热炕头,听着窗外的雨声。雨丝的声音像谁在轻轻拨弦,和着远处破篾的轻响,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竹轮扣——那是白天小桃儿硬塞给他的,说是竹魂送的春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绿蜻蜓停在窗棂上,翅膀上沾着竹屑,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蜻蜓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竹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春天的——就像这竹魂的老竹编坊,就像竹编坊里的竹信,就像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蜻蜓仍在盘旋,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竹编坊的破篾声正在月光下响起,溅起细小的竹屑——那是清明前三日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