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消散。
秦明神魂已归位。
廊道里光线昏暗,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
鬓角冷汗滑过脸颊,砸在衣襟上,瞬间晕开。
‘这小子气息乱了。’
海公公搭着拂尘,眼皮微抬。
‘连战两场,又经高强度脑力与神魂对抗,换旁人早瘫了。’
“休息半刻?”
老太监的声音不疾不徐。
“不用。”
秦明摆手,语气果决。
他甚至没坐下调息,只是从怀中摸出一粒养神丹,嚼碎咽下。
“兵贵神速。”
“现在这口气还提着,脑子正热,若是歇了,这口气也就散了。”
秦明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角落里失魂落魄的慕容熙身上。
“慕容兄。”
慕容熙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抬头露出满是血丝的眼睛。
“方才那把……你怎么输的?”
秦明问得很直。
没有寒暄,单刀直入。
这不像是在问候战友,倒像是法医在询问第一发现人现场情况。
慕容熙张了张嘴,脸上闪过羞愧。
“多……多虑。”
“我看到了火,却不敢信那是火。”
“我看到了路,却不敢走那是路。”
“那位儒将……他的琴音有名堂。”
慕容熙深吸口气,像是回忆起了某种恐怖的事物。
“名曰‘广陵止水’。”
“入耳不伤身,专乱心神。你会听到已故之人的呼唤,会闻到家乡饭菜的香气,会觉得自己哪怕多走一步,都会坠入深渊。”
“他在耗。耗到你怀疑自己,耗到你自己崩溃。”
秦明若有所思地点头。
“明白了。”
“幻术攻心,虚实结合。”
“这一局,考验的不是怎么赢,而是怎么……不疯。”
慕容熙还要再劝,却见秦明已经转过了身。
没有任何犹豫。
径直走向那座波光粼粼、水汽弥漫的战场。
“秦明!你不需要准备……”
雷动的话还没说完。
嗡——
秦明的神魂已化作一道流光,钻入了那片迷雾之中。
只有一句平静的话语,在廊道内回荡。
“既然他想玩攻心,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诛心。”
……
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鼻尖充满了潮湿的水腥味。
眼前是浩渺烟波,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在迷雾中若隐若现。
脚下是坚实的甲板,随着波浪轻微起伏。
秦明站在三层楼船的指挥台上。
身后是绵延十里的连营水寨。
战船首尾相连,如同一座移动的海上长城。
仓储船上,粮草堆积如山,足够十万大军吃上帝三年。
兵精粮足,坚船利炮。
这简直是天胡开局。
然而。
铮——
若有若无的琴音穿透浓雾,如细密雨丝钻进耳朵。
声音不刺耳,却让人心里发酸。
想落泪,想回家,想找地方蜷缩。
甲板上的水军士卒,本在擦兵器,此刻动作慢了,眼神渐空洞。
秦明冷眼瞧着。
这就是精神攻击?
频率不算高,但共振很强。
能勾起人生物本能中最脆弱的那一部分。
对安逸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是慕容熙那种心思细腻的剑客,确实会被放大心中的犹豫。
可惜。
碰到的是个法医。
秦明这一生见惯了死亡,剖过的人心比吃过的盐还多。
他不需要克服恐惧。
他只需要把这种恐惧,转化成另一种东西。
“全军听令。”
秦明的声音在内力裹挟下,清晰炸响在主舰之上。
“将所有仓储船上的存粮,哪怕是一粒米,一块肉,全部搬到水寨中央的空地上!”
身旁副将愣住,以为听错。
“将……将军?全部?”
“对,全部。”
秦明面无表情。
“还有。”
“将后方系泊的所有快船、退路用的斥候船……哪怕是洗澡用的木盆。”
“统统凿穿船底。”
“沉江。”
咣当。
副将手中的令旗掉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秦明。
“将军!这……这是为何?!”
“大军未动,先毁粮道,断绝后路,此乃兵家大忌啊!”
“这要是让对面的知道了,不用打,我们就……”
秦明转过头。
眼神比冬日的江水还要冷。
锵!
惊蛰出鞘。
刀锋紧贴着副将的脖颈大动脉。
只要再进一寸,鲜血就会喷涌而出。
“这是军令。”
“要么执行,要么死。”
副将身子一抖,到了嘴边的劝谏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看出来了。
这位年轻的主帅,不是在开玩笑。
……
一炷香后。
火烧起来了。
不是战火。
是自己放的火。
巨大的粮堆被淋上了火油,一根火把丢进去,烈焰冲天而起。
金黄色的稻谷在火焰中噼啪作响,肉干被烤出的油脂滋滋冒泡。
那股焦糊的味道,混合着令人抓狂的食物香气,顺着江风,瞬间弥漫了整个水寨。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将半边天际的迷雾都染成了血色。
与此同时。
咚!咚!咚!
后方水域传来沉闷的巨响。
一艘艘战船的船底被凿穿,江水倒灌,巨大的船身在漩涡中缓缓沉没。
所有的退路都没了。
十万大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看着那赖以生存的口粮化为灰烬,听着回家的船只沉入江底。
琴音?
去他妈的琴音。
谁还有心思听琴?
一种比思乡更恐怖的情绪,在每个人心头炸开。
绝望。
那是被剥夺了生存权利后的极度恐慌。
士兵们的眼睛红了。
不是想哭,是充血。
他们的呼吸变得粗重,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像是濒临崩溃的野兽。
……
迷雾深处,五里之外。
一艘装饰风雅的画舫上。
周瑜之正焚香抚琴。
他身着白衣,一尘不染,指尖在琴弦上跳动,优雅至极。
透过重重迷雾,他看见了冲天火光,也闻到了那股粮食烧焦的味道。
琴声一顿。
周瑜之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自乱阵脚?”
“还是发生了哗变?”
“呵,到底是年轻人,心性不定。我这琴音才起了个头,他们内部就先崩了。”
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传令。”
“琴音转‘哀’。”
“送他们最后一程。不费一兵一卒,坐看他们饿死、自相残杀。”
只要这火烧尽。
对面就是一群饿鬼。
而他周瑜之,甚至不需要弄脏自己的手。
这是智者的战争,是艺术。
然而。
琴音未起。
对面水寨中,突然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咆哮。
那是一个人的声音。
却盖过了风声,盖过了涛声。
秦明站在即将沉没的主舰残骸之上。
他的脚下是大火,身后是沉船。
手中长刀直指迷雾深处那艘看不见的画舫。
“看清楚了!”
“饭,没了!”
“船,沉了!”
“家,回不去了!”
全场死寂。
只能听到火焰吞噬粮草的声音。
秦明猛地踏前一步,脖颈青筋暴起,声音如恶鬼嘶吼。
“但是——对面有!”
“就在那雾后面!”
“有堆成山的白米饭!有喝不完的好酒!还有能载我们回家的船!”
“他们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喂鱼!”
“告诉老子!”
“你们答应吗?!”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紧接着。
“吼——!!!”
十万喉咙同时爆发出的咆哮,震碎了漫天迷雾。
不答应!
谁他妈也不想死!
既然没了饭,那就去抢!
既然没了船,那就去夺!
秦明看着下方如同饿狼般的眼睛,嘴角扯出冷弧。
“全军出击!”
“抢光他们!”
“吃光他们!”
这已经不是军队。
这是十万头刚刚放出来的饿鬼!